海飞 X 走走 对话:小说和剧本之间的那条神秘路径 | 写作课

走走：你的不少小说在叙事这一层面上和优秀的文学剧本之间存在着美学上相当大的通约性，其实要按英国作家E.M.福斯特的说法，“故事是小说这种非常复杂的机体中的最高要素”。但似乎纯文学界对具有丰富曲折的故事情节的小说，一直有某种警惕性？你的小说行动性很强，有如画面帧帧而过，但对传统纯文学要求的心理描写等静态性叙述似乎不是很看重。你自己会有这种担心小说写得像影视剧本的警惕心吗？你觉得什么样的小说和影视作品，才算得上好作品？

海飞：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我相信肯定有。我一直十分警惕，当然也在力求讲好故事。我甚至认为，影视元素过多的小说并不好写，也并不一定就是缺失了文学性。我们一直都知道，文学是多样性的。而且事实上要征服读者，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小说和剧本都有无数种风格及其所必须承载的使命，而我更倾向于用文字讲述人间悲欢，展现让人动容和歌哭的人生，呈现特定年代风起云涌的生活画卷。我愿意是一个复述者或者聆听者，甚至愿意和剧中人，一起细数一件大衣上细密的针脚。

至于什么样的作品才能算得上是好的小说或影视作品，有时候，我们可以用一种笨拙的方法来界定。我觉得界定好的小说和好的影视作品最好的方式是时间。现在这样信息发达的社会，事实上已经很难让一部好的作品被埋没，就像现在不可能有一个怀才不遇的人一样。在我的眼里，《繁花》《白鹿原》《尘埃落定》《活着》等都是好小说，它们有一个共同特点，就是小说好，销量也好。在我的眼里，就电视剧作品而言，《潜伏》《北平无战事》《人间正道是沧桑》就是好的电视剧，经年播放，仍然拿得出手，收视率与品质双丰收。

有很多时候，当我的身份转换到编剧的时候，我们这个创作群体的人会经常聊天，也会现场飙桥段，就是给出一个开头，创作者往下接故事。你突然会发现，有些作者讲的故事如此苍白无力，而有些作者讲的这个桥段，却是如此新鲜，令人讶异。有很多时候，你不得不服，或者你拿什么去不服？在我只写小说的那段时光，说实话我对剧本一向轻视，当然，前几年影视剧中也出现了好多雷剧，这更成了我们轻视剧本时的一种谈资。而当又写小说又写剧本时，我突然发现，每一个行业，都不允许我去轻视，哪怕我是收废报纸的，你得有本事比别人收得多，才能令人服气。

走走：说到谍战小说，这真是一个技法上很容易故弄玄虚的文学类型，一般我们对标的名家会是勒卡雷，在我看来，谍战小说难写的，恐怕不是事件的真相，而是事件背后折射出的人性，所谓“与恶龙缠斗过久,自身亦成为恶龙”。你为什么会对谍战小说如此情有独钟，是想要剑走偏门呢，还是觉得这是一种有意识的自我挑战？在你眼中，目前中国的谍战小说或者谍战影视剧的瓶颈在哪儿？

海飞：我对谍战小说情有独钟，并不是意味道我只写谍战小说。我也写战争小说，比如长篇小说《回家》。我也写当下生活的一些中篇，比如 《像老子一样生活》《我叫陈美丽》等。其实我更喜欢的两个小说是发在《十月》的《长亭镇》，发在《人民文学》的《秋风渡》。但我承认，我对谍战小说是迷恋和钟爱的，因为它十分考验智商，而且在那种高压环境下面，也十分考验着小说中主人公的人性。男性读者可能更爱读这样的小说，而在求新求异求真求变之路上，谍战小说又在时刻要求作者，作出努力和贡献。

在我眼里谍战并不是写谍，而是在写人丰富的内心。其实，宫斗也不是写宫斗，传奇也不是写传奇。所有的小说与影视作品，其实都是在写着人丰富的内心，不然也不可能被读者和观众所接受。我觉得地球上自从有了人类，那些爱恨情仇就一直在生长和延续着，从未改变。包括世俗功利，包括迎来送往，包括爱恨情仇。我一直认为，人生的美好是因为我们的生命是有限而且短暂的，所以我们期待各种事件的发生，然后经历。这和许多人渴望旅游没什么两样，四处奔走是因为我们其实从来都不可能有来生。正因为人有许多欲望，所以人的内心会越来越丰富。我自己对复杂人性的探究，就有一种固执的疯狂而兴奋的迷恋。

谍战剧的创作本身确实让我特别过瘾，我常常用“深海”来形容谍战。因为在我看来真正的谍战就是看似水面平静，水波以下却暗流涌动，甚至潜藏着巨大的危险。而正是由于这样的平静勾起了许多读者和观众强烈的窥知欲，恨不得穿戴上潜水设备，深入海底一探究竟。而这种烧脑的写作挑战也让我十分有兴致。我常常在码字特别顺畅的时候，按捺住小小的激动，停下来小酌一会。我甚至可以想象观众看到一些精彩桥段时那种痛快的感觉。

谍战小说和影视剧，瓶颈也就是在故事陈旧上。现在此类小说和影视作品越来越多，你很难让人耳目一新。但我觉得一定有，所以以我为例，都在追求着每部小说的不同，尽量避开自己曾经的创造。这是一种追求，我甚至认为，这也是一种品德。

走走：你既是一位小说家，又是一位编剧。小说家和编剧面对的是不同的行业规则和创作经验，小说家对于作品的自主权或许更大一些，而编剧势必要与其他的创作人员一起合作，并且要考虑到观众的口味，你是如何完成从小说家到编剧的身份转换的？

海飞：小说个人化的东西较多，只要有好的叙述语言，哪怕是写一种心情，作为小说也是成立的，读者可以随时停下来感悟和体会。但是作为剧本不行，剧本有一个大众评判的过程，它对情节感、画面感、对白要求都很高，剧情必须嗖嗖嗖地带着观众往下走，也就是得有几方面说好，这个剧才成立。对于剧本质量好坏，包括导演、演员、制片人、电视台等，都会介入作出评判。

就我个人的小说和剧本创作经验而言，小说家身上那些制约剧本创作的毛病我身上相对很少。我能把小说忘得一干二净，然后进入剧本创作。同样我也会把剧本忘得一干二净，然后进入小说创作。但是相对而言，剧本仍然是一种乏味的文体，少有读者会喜欢，但是行业内的从业人员，能从剧本中一眼看出子丑寅卯来。我注意到一个现象，顶尖编剧如邹静之、刘震云、刘恒、朱苏进等都写过小说，连导演贾樟柯也是小说家出身。所以我觉得小说家写剧本有一个长处，细节把握能力特别强。但是，大部分的小说家转型为剧作家路途遥远，一是因为本身没有剧本思维，二是因为对剧本相对轻视。

走走：你如何辨识一部小说是不是适合改编成剧本？网上有顺口溜：“变格式。留对白。加动作。删心理。定人物。磨线索。改节奏。换风格。”个人觉得影视的趣味在于观众通过观察人物的行为去理解他的内心想法，小说读者习惯的却是直接倾听人物的内心想法。从小说到剧本的改编过程中，有哪些重要事项值得注意呢？

海飞：三个点。一，有没有好的立意及切入点，有没有好剧的品相。二，有没有十分牢固的故事构架和走向，以及十分精彩的人物关系。三，有没有频频闪现的新鲜感的故事桥段。如果这三点都成立，那么这个小说基本上是可以改为剧本的。至于剧本改编过程中，有哪些重要事项需要我们注意，这个问题有点大了，很难回答。如果一定要说，可能需要有一种检验方法，比如说：一，台词；二，情感；三，代入感；四，每集两次小高潮……

一个好的剧本，那一定是干净、饱满、接地气、有力量的。新意，非常重要。电视剧做到今天的程度，我们甚至不得不放弃好看但老套的剧情，换句话说，视觉冲击力和新鲜感要同时具备。同时，需要体现人性的复杂和真实，好的情感纠葛和人物关系往往会给观众留下唏嘘回味的空间，大大提升剧的品质。我始终记得莫言在高密的文学馆里的题字——“把坏人当好人写，把好人当坏人写，把自己当罪人写”，事实上，这对剧本写作同样适用。

走走：我们有时候会认为观众看电视剧无非就是图个乐呵，但是从论坛上、贴吧上、公众号上又能看到观众对于热门的电视剧和电影有非常细致甚至是专业的讨论，你如何看待这种现象？观众眼睛毒，对于编剧行业是否提出了一些不同以往的、新的要求?

海飞：如何看待这种现象？其实很简单，因为他们关注，一个庞大的群体在关注，因为他们的热点在这儿。从来都不用担心，他们会关注他们不关心的一件事。您说到他们其实评论得十分专业，这说明观众有着相应的观影热情，和相对正确的认知。

从谍战剧的观众来说，相当一部分人群很有经验甚至非常厉害。我清楚地记得，一个观众和我说，她在看一个悬疑推理的电影的时候，只开场32秒她就猜到全部结局。这对我们来说，是个非常有危险的信号。我甚至在想，如果这事发生在我的作品上将是一个多么糟糕的体验。

所以，作品的精良、扎实和有智商是十分要紧的。其次呢，我们当然会照顾到整个电视观众的接受度，所以对电视剧来说，对白非常重要。好的对白要明白易懂，有节奏感，既交代前因后果又让人听着津津有味。同时，还有一些好的技巧，比如适当的用闪回来解释剧情。

电视剧《麻雀》剧照

走走：我之前看过一个访谈，讲一个跑了二十多年龙套的演员四十多岁半路出家去做编剧，一出手就是《边境杀手》（被提名美国编剧工会奖的最佳原创剧本奖）、《赴汤蹈火》（提名金球奖最佳剧本及奥斯卡最佳原创剧本奖）、《猎凶风河谷》……他说得轻描淡写：“我的确不知道写剧本是怎么回事，但我这辈子起码也读了上万个剧本了，大多数还都不怎么样。所以假如我避开剧本里那些在我当演员的时候困扰我的问题，说不定就行了。”这会让人误解编剧是一份挺容易上手的工作。

海飞：对于小说家而言，最好是专心去写小说。如果你一定想涉足剧本，那么你得想清楚，一，有可能写不成；二，可能写成了，但是你的小说生命也完结了。当然，我仍然要鼓励那些讲故事有天赋的小说家可以尝试影视创作，影视化以及这个产业带来的强大的传播，更加对得起你精良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