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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
孙频中篇小说集《松林夜宴图》:
向历史与文学深处推进
文|金赫楠
《松林夜宴图》触碰到一个颇具难度的大命题:青年写作要如何面对、理解和表达祖辈、父辈所切身经历过的历史之殇和切身之痛?怎样书写历史大事件与日常当下的青年人生之间那种密切的内在关联?
我们从中能够感受到,“80后”作家对进一步抵达历史与文学深处的野心、能力与信心。对自己之前习惯和依赖的叙事策略,虽然不能完全摆脱,但是明显克制,叙事节奏和叙事情感都很克制。
孙频小说的高辨识度,相当程度上来自于作者用笔之“狠”,“以生猛酷烈作为风格辨识的孙频是年轻一代写作者中的异数”,其作品不时引发讨论甚至争论的,恰是文本中反复贯穿着的一些意象,比如罪与罚、孤独与恐惧,比如身心的耻辱与疼痛。而这些正是孙频小说一直以来习惯、依赖甚至迷恋的叙事策略——“极端情境下的极端人格”塑造或拷问,以此去表达作者眼中的时代和人性图景,确立自己高度风格化的文本辨识度。更早一些时候,孙频被称为“内化的张爱玲”,但其实从题材、人物到语言风格,孙频与张爱玲显然并无明显相似之处,大概就是文本基调和底色中的一腔苍冷和凛冽有几分共通。而孙频笔下世事人心的极致气息,较之张爱玲似乎还更彻底、更惨烈些。
与这种叙事策略相得益彰的是孙频强大的心理描摹能力和叙事语言的丰茂、精准,她有着出入其中精彩讲述情节与故事的能力,繁复而腾挪自如的叙事语调,对人物幽微心理的精准洞悉与淋漓表达。作为一个平均每年发表数十部中篇的高产作家,孙频小说的质与量使她成为当下最受关注的青年写作者之一,更是“80后”颇具代表性的作家。与此同时,大概因为过于依赖那种极致化的推进情节与塑造人物的叙事策略,她的写作中也明显出现了同质化、自我重复的问题。基于上述关于孙频小说的大致印象与判断,喜爱、疑问和期待,我读到了孙频刚刚出版的小说集《松林夜宴图》,收有作者最近的3部中篇小说《松林夜宴图》《光辉岁月》和《万兽之夜》。这3篇小说中,我发现孙频对于自己写作中的问题是自知而自省的,显然,她在尝试改变和挑战,同时亦有坚持和固执。
孙频
我最喜欢的是《松林夜宴图》,小说集亦以此命名。这是孙频近来最具探索性的作品,呈现出作者在自己写作惯性上的突破意识和能力;同时,《松林夜宴图》也是近年来中篇小说的重要收获之一,于文学谱系中有来处、有根柢,且又有开拓。小说以“饥饿”这样一个新时期以来文学叙事中常常使用的状态意象,打开了李佳音祖孙两代人的心理创伤。孙频耐心地描摹着外公肠胃与口舌间病态的饥饿感,李佳音精神、情感甚至身体上扭曲的饥饿感,但作者更有兴趣探究与表达的显然是创伤背后参与制造它的时代、历史、社会因子。这篇小说仍然携带着孙频一贯“极端境地下极端性格塑造”的叙事惯性,但在这篇的写作中,她努力为这“极端”安妥了可信的、有历史和人性纵深感的因由与路径。
《松林夜宴图》触碰到一个颇具难度的大命题:青年写作要如何面对、理解和表达祖辈、父辈所切身经历过的历史之殇和切身之痛?怎样书写历史大事件与日常当下的青年人生之间那种密切的内在关联?《松林夜宴图》之前,、双雪涛的《平原上的摩西》所得到的好评与热切关注,相当程度上来自于他们对于这个大命题的冷峻思考和诚挚表达。《松林夜宴图》连接历史与当下的巧妙之处在于,在关于一幅画作的鉴赏和解密过程里,李佳音与外公各自的时代底色和历史境遇,各自隐秘的心事、不安与哀痛,相互打量和碰撞。“她能如此清晰地看到外公活在世上每一天的痛苦和恐惧,他对她想说的太多,她明白,她都明白。她看到了他身上最恐怖的那一面的同时,更愿意像他的祖母一样,泪流满面地抱紧他……我们会忘记的,我们终究还是人类”——小说的结尾处,这幅画里所埋藏的外公的隐秘心事,作者与人物都是看破却不说破的。《松林夜宴图》中,孙频安排她的人物相互宽恕,人物与历史、时代和解,且这种宽恕与和解是可信、有说服力的。而这在孙频之前的小说中是很少见的,我们从中能够感受到,“80后”作家对进一步抵达历史与文学深处的野心、能力与信心。对自己之前习惯和依赖的叙事策略,虽然不能完全摆脱,但是明显克制,叙事节奏和叙事情感都很克制。
孙频的《光辉岁月》刊于《当代》
《光辉岁月》中的女主人公梁姗出生于小城镇,1995年考上大学,1998年大学毕业分配到一家钢厂,2001年考研重返校园,2004年研究生毕业后在城市里频繁跳槽,在新闻、时尚、金融各行业圈子里穿梭。后来金融危机爆发,失恋,梁姗姗又再次进入学校读博士,毕业时在一个瞬间决定回到故乡小城,在那里做了一名“不合时宜”的中学语文教师。小说以一个人到中年的知识女性三次回到校园的经历回顾,穿插起上世纪90年代中期直到当下的大时代变迁。伴随三进三出校园往事回顾的,是行文中不时点缀着的极具年代感的事物和事件:1995年大学宿舍楼下的公用电话,黑色健美裤和录像厅;2001年,“偶尔有学生拿着诺基亚黑白屏手机边走边发短信”,麻辣烫配椰蓉面包,真维斯、阿依莲;2012年,“不喝木桐和蓝山就会死的女人们以及不用古驰和阿玛尼就会死的男人们”,如此这般标志性关键词的铺陈和罗列,我理解,是孙频刻意、努力地在强调和凸显,梁姗姗与时代主潮之间曾经发生过的紧密关联,曾几何时,这个姑娘对于历史节奏也是盎然追行的,她的肉身、智识与情感都曾介入、参与和实践着历史的大进程,跳来跳去的光鲜行业,不断提高的学历,情欲与身体的逐次打开……这些似乎都可以成为梁姗姗个体与时代“光辉岁月”的小小注脚。而《光辉岁月》中叙事最着力的,还是时代变迁中人的生活状态与精神状态的描摹。孙频带领我们去注视那个博士毕业却最终回到家乡小城做中学语文教师的梁姗姗,她在大城市的工作和求学生涯中究竟发生了什么,她与时代的同期声和对峙、交锋及至最后的主动撤退——“她是在北京读完博士,在城市里生活了将近20年的时候忽然做出了这个决定,回县城”,以及这个过程中的自觉的个体选择与自我完成——“梁姗姗有时候会忍不住满意于自己选择的生活方式,在她看来,她现在所选择的生活方式与古人隐居于竹林或者山谷溪涧没有什么区别”。这种个体选择与自我完成在当下历史姿态决绝的高歌猛进中,似乎有点不合时宜,但对其的关注、探究和描摹,恰反映出青年写作者正面处理自身与时代关系的能力与勇气。
相比于《松林夜宴图》与《光辉岁月》,《万兽之夜》的人物和故事似乎要简单、甚至简陋很多。小说中的两个年轻女性:李成静正被异地恋电话那头漫不经心的恋人所怠慢、无视和放弃,正被一场失败的恋爱所折磨;小秦因为父亲的生意和投资失败,全家面临高利贷的追债和躲藏,她不得不出面应付。两个原本毫无关联的人,本来都在各自的愁苦和焦虑中打转,却硬是发生了交集,孙频在这里是任性的,任性地使用了一个稍嫌怪诞的偶遇:李成静买了一身新衣服坐火车回来试图挽回失败的恋情与恋人,在车站衣服被小秦偷了,两个人就此发生关联。随后,李成静随小秦这个陌生女孩回家,小年夜的晚上,北方工业城市里一间破败的单元房里,在小秦那个令人感到恐惧和窒息的家里,上门讨债、戕与自戕、鲜血甚至死亡接连发生。李成静与小秦的偶遇以及随后的交集,让我想起现代文学中新感觉派代表作《夜总会里的五个人》,两个毫不相关、素不相识的人之间的关联——这种关联不是直接发生、显而易见的外在关联,而是一种更内在、更本质的:她们共同面对着无法释放的恐惧,李成静害怕孤独,害怕被抛弃、被放逐,而小秦要面对的则是债务和追债。恐惧以及其间伴随的巨大的无措感与荒诞感,让两个本来毫无关联的人共处一室,彼此甚至生出了抱团取暖和相互慰藉的意味。这篇小说中,作者又一次把人物的处境推向极致,逼仄处人性中最极端的气质和气息淋漓抖落,这本就是孙频驾轻就熟的小说模式,单篇的完成度很好,但还是稍嫌太耽溺于自己的叙事惯性。
创作谈
02
◆ ◆ ◆ ◆
小说中的柔软与坚定
文|孙 频
◆ ◆ ◆ ◆
我慢慢开始觉得,对于写小说这件事来说,真的没有必要拎着一个作家的耳朵不停告诉她要改变要改变,因为小说本身就是有生命的,有生命的事物有其自身的生命力。小说并不是一个有常性的东西,它应该是充满变数的,是个难以有恒性和一种面目的事物。但是我想,小说的魅力也正在于此吧,像所有的艺术一样,它们本身就是一个有机体,就像大地上草木什么时候发芽、什么时候开花、什么时候结果、什么时候落叶,都有着其内在的韵律和内在的节点,到它该发芽的时候,任何力量都拦不住它。它想开花的时候,即使在最幽暗处也会开花。可能与年龄有关,也可能与所感触的世事渐多有关,我对小说的感觉在不停发生变化,对自己的认识也在发生变化。可能人对自己的认识本身就是一个深渊,平静的水面之下不知道有多少暗流涌动,又不知道有多少沟壑纵横。而这认知过程大约就是生命本身。最近无端有点迷恋农历,如《夏小正》中所言“五月,初昏大火中,种黍菽糜”,或“正月,鞠则见,初昏参中,斗柄悬在下”。这样的句子让我看到了缓慢而漫长的时间流动,看到了几千年前的平凡生活,却可以从这平凡与漫长中感受到一种最朴素的诗意。正是这种诗意把我打动了。
这三篇小说的写作心境中有一点就是这种诗意,太过煽情自然不是什么好事,但我认为小说中能有一点诗意也不算坏事。最重要的是,这点诗意更像是一点世事之后的云淡风轻,就像是一个流过很多泪的人忽然之间微笑了,而这微笑里有多少苦难与宽恕,只有这个人自己知道。我觉得小说的世界应该像个热带雨林,各种高矮不一的树木,各种藤萝交缠,各种花香各种菌子丛生,而不是变成只有一种树木的人工栽培林。其次是珍藏在一个写作者内心最深处的那些东西,这点东西可能会是一个作家写作一辈子的内在气质,所以尤其珍贵。无论是在写《松林夜宴图》《光辉岁月》还是《万兽之夜》,都有这么一点遥远的、依稀的却是最坚定的东西支撑着。我在想,这点最坚定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其实还是一个作家对人和人性最终的谅解与悲悯,还有对世间万物最朴素、最真挚的一点诗意。那么,这点最坚定的东西也可以说是最柔软的东西,柔软得如同包裹在小说里的心脏。而我觉得这小说中最内在的心跳声不是那种惟妙惟肖的物质性,而是一个作家最深的疼痛和情感,这疼痛和情感犹如血液的流淌,是别的东西所无法替代的,这也将是一个小说最后的品格。
《松林夜宴图》中撇开各种流派的艺术,艺术家们那种灵与肉的撕裂,那种无论是在历史中还是在当下,无论生活中还是艺术中都无处安放自己的孤独与痛苦的是这点心跳声。《光辉岁月》中梁姗姗作为一代人精神史和物质史的缩影,在时代的发展中拼命而坚定地追赶着时代的发展,惟恐被时代所抛弃,却在几次的高歌猛进之后选择了一种主动的撤退与脱落,心甘情愿在这个世界上一个最不起眼的角落里安放自己的余生。她试图通过自己从历史中的撤退来获得一种精神性的保全,而这点精神性的保全到底有多牢固,也只有她自己知道,这是一种多么深情而苍凉的岁月感。这三篇小说中,《光辉岁月》是写得用情最深的一篇,可能是因为写梁姗姗这样一个人物,本身就是在写一代人的命运,写一代人的泪与笑,写一代人与时代的搏斗与和解。最后得到的也许只是一种与自我的和解。而这种自我的和解就是这种心跳声。《万兽之夜》中撇开一个爱情故事与追债故事的外套,其内在的心跳声是人与人之间的至死不能放弃,至死都愿意用自己的性命去保护对方的那点深情,像小说中把父母藏在阁楼上独自度过除夕夜的小女孩,像小说中在最深的恐惧与无奈中用《》来保护自己和家人的老母亲。这种人世间最朴素的深情就是我在小说里真正想表达的那点心跳声。
而在写作的同时,为自己在人世间找到了一个可以安放自己身心的角落, 对于一个写作的人来说,有这一点已经足够了。因为,再多的热闹其实都不属于自己。
本文发表于《文艺报》2018年6月1日2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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