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第一完人

“思平儿并无父母兄弟姊妹，独自一人，供应贾琏夫妇二人。贾琏之俗，凤姐之威，她竟能周全妥帖，今儿还遭荼毒，想来此人薄命，比黛玉犹甚。”

宝玉为什么会这么想？这是因为刚刚发生了一件事。凤姐生日，贾琏鲍二家的偷情，凤姐刚好听到他俩都赞平儿，还骂她是“夜叉星”。凤姐迁怒平儿，先打平儿，再打鲍二家的。平儿冤苦难言，也撕打鲍二家的。贾琏恼羞成怒，也对平儿又踢又骂。这莫名其妙的夫妻混合双打，打得无辜的平儿跑出来找刀子要寻死。事后贾母竟笑着说：

“什么要紧的事！小孩子们年轻，馋嘴猫儿似的，那里保得住不这么着。从小世人都打这么过的。”

“平儿没有不是，是凤丫头拿着人家出气。两口子不好对打，都拿住平儿煞性子，平儿委屈的什么似的呢，老太太还骂人家。”

这是平儿处境艰难的一次大曝光。可当贾母逼着贾琏凤姐给平儿赔不是时，她竟给凤姐磕头，说：

“奶奶的千秋，我惹了奶奶生气，是我该死……我伏侍了奶奶这么几年，也没弹我一指甲。就是昨儿打我，我也不怨奶奶，都是那淫妇治的，怨不得奶奶生气。”

平儿在“贾琏之俗，凤姐之威”中巧周旋走钢丝求生存，没有一套平衡之术是万万不行的。但她凭着她的聪明才智竟能周全妥帖。

平儿是凤姐的陪房丫头，被贾琏收入房内做了通房丫头，但还不是正式的姨娘。由于天天面对这对性格为人极不对称的奇葩夫妻，她对二人性情可谓了如指掌。

凤姐心狠手辣，是醋缸醋瓮，贾琏滥情好色。在处理多姑娘与贾琏淫乱一事时，平儿就凭着对他们的洞察和把握处理得恰到好处。贾琏因巧姐儿生花儿，不得不和凤姐隔房斋戒十二日，便和多姑娘厮混起来。平儿在收拾贾琏的衣服铺盖时，不承想枕套中抖出一绺青丝来。平儿会意，没有告诉凤姐，却拿着头发要挟贾琏。还骗凤姐说：

“我就怕有这些个，留神搜了一搜，竟一点破绽也没有。”

少说有一万个心眼子的凤姐竟被平儿忽悠了，笑着说：

“傻丫头，他便有这些东西，那里就叫咱们翻着了！”

假如平儿将此事告诉凤姐，以凤姐的淫威，必将闹得沸反盈天。平儿必将因为给凤姐提供罪证而成为贾琏的“敌人”，那往后平儿的日子还好过吗？

此事到此还没完。平儿抓住把柄向贾琏邀功求谢，贾琏瞅她不防，夺回头发，搂着求欢，被平儿夺手跑了。平儿作为一个通房丫头，和贾琏云雨一番是正常正当合法的，也是升为姨娘的好机会。她不是不想，而是害怕被凤姐发现了，那这个醋缸子会饶她吗？果然凤姐真说了一句酸溜溜的话：

（凤姐）就问道：“要说话两个人不在屋里说，怎么跑出一个来了，隔着窗子，是什么意思？”……平儿道：“屋里一个人没有，我在他跟前作什么？”凤姐儿笑道：“正是没人才好呢。”

“别叫我说出好话来了。”

这句没说出来的“好话”，分明就是抓住了凤姐以前的“丑事”揭短。平儿既保护了贾琏，又软中带硬地维护了自己的尊严。这事处理得好！

平儿为什么敢顶撞凤姐和揭短？一则因为她没有任何把柄被凤姐抓住，二则她仗着和凤姐的关系铁。不过也看出，生活在贾王夹缝中的平儿是多么的可怜，她连一个通房丫头应该得到的权利也没得到。面对贾王，战战惊惊，如履薄冰，不得不小心谨慎，随机应变。

平儿能得到凤姐的信任和贾琏的好感，在夹缝中得以妥帖周全，仅仅靠聪明才智行吗？不行，绝对不行。如果心术不正，靠搞阴谋诡计，终究有露馅的一天。俗话说：伴君如伴虎。凤姐就是一只母老虎。但平儿不但得到了凤姐的信任而且还成了心腹，她除了聪明，还有两点：善良、忠诚！

贾琏送黛玉苏州奔丧回家，和凤姐正说着话，旺儿嫂子来给凤姐送私放高利贷的利钱，正好在堂屋里撞见平儿，凤姐问是谁？平儿说是香菱，我已打发她回去了。平儿为什么要撒谎？原来她怕旺儿嫂子走进屋把利钱交给凤姐，要是二爷知道是凤姐的私房钱，凭着他那油锅里的钱还要找出来花的脾气，还不放心花了。平儿帮凤姐瞒梯己钱让凤姐高兴坏了，她正话反说：

凤姐因小月，暂由李纨、探春、宝钗管家，她们在议论中发现原先管理中有漏洞，便找来平儿一块商量解决办法，探春提出实行承包责任制等改革措施。平儿说：

“这件事须得姑娘说出来。我们奶奶虽有此心，也未必好出口。此刻姑娘们在园里住着，不能多弄些玩意儿去陪衬，反叫人去监管修理，图省钱，这话断不好出口。”

这分明是在为凤姐管家不周辩解。宝钗听出了平儿的言外之意是在为凤姐开脱：

忙走过来，摸着她的脸笑道：“你张开嘴，我瞧瞧你的牙齿舌头是什么作的。……横竖三姑娘一套话出，你就有一套话进去；总是三姑娘想的到的，你奶奶也想到了。只是必有个不可办的原故。”

平儿在凤姐不在场的情况下处处维护凤姐的面子，对凤姐的忠心可见一斑。平儿的话把探春也感动了，说平儿：

“不说她主子待我好，倒说‘不枉姑娘待我们奶奶素日的情意了’。”

“虽说如此，也须得回你奶奶一声，我们这里搜剔小遗，已经不当，皆因你奶奶是个明白人，我们才这样行。”

“我说是白走一趟，这样好事，奶奶岂有不依的。”

这个有可能造成探春等人和凤姐对立闹矛盾的问题，由于平儿的出现参与，圆满解决，皆大欢喜。平儿的一片忠心赢得了凤姐的高度赞扬。

在“玫瑰露茯苓霜”事件中，不仅看出平儿干练的一面，还显示了平儿善良的一面。她维护了宝玉探春的面子，还处处为凤姐着想。

平儿通过明察暗访得知，玫瑰露是从怡红院的芳官这里送给五儿的，茯苓露则是彩云偷了送给贾环的。但投鼠忌器，平儿考虑到了宝玉和探春的面子，不肯为打老鼠伤了玉器，既让涉事的彩云和玉钏认了错，又为五儿母女洗清冤屈，导演出“宝玉瞒赃”的好戏。她把此事告诉凤姐后，凤姐主张：

“把太太屋里的丫头都拿来，虽不便擅加拷打，只叫他们垫着磁瓦子跪在太阳地下，茶饭也别给吃。一日不说跪一日，便是铁打的，一日也管招了。”

“何苦操这心！‘得放手时须放手’，什么大不了的事，乐得不施恩呢。”

“凭你这个小蹄子发放去罢。我才精爽些了，没的淘气。”

凤姐同意平儿的处理办法，并放权给平儿。

平儿的善良不只是表现在对主子凤姐和贾琏方面，对被凤姐虐待的尤二姐她也做了力所能及的帮助。凤姐装病不给二姐饭吃，二姐只能吃那不堪之物的茶饭：

平儿看不过，自拿了钱出来弄菜与他吃，或是有时只说和他园中去顽，在园中厨内另做了汤水与他吃。

“人家养猫拿耗子，我的猫只倒咬鸡。”

尤二姐死后，凤姐不给贾琏银子置办棺椁，贾琏无法为二姐办丧礼，平儿忙将二百两一包的碎银字偷了出来送给贾琏，解决了贾琏的燃眉之急。

宝玉的小丫头坠儿偷了平儿的“虾须镯”，宋妈妈发现后要回二奶奶凤姐，平儿赶忙接了镯子叮咛宋妈，千万别告诉宝玉，也别告诉老太太、太太，我已经告诉二奶奶，镯子掉在草根底下被雪埋了，今儿雪化尽了，我就拣了起来，二奶奶也就信了。

平儿同情贫穷的下层人坠儿，说一个镯子能有多重。宝玉知道后非常喜欢，认为平儿体贴自己。但却把平儿的话一长一短告诉了晴雯，“爆炭”的晴雯竟用“一丈青”簪子乱戳坠儿的手。

对于那个到贾府打秋风的乡下老太婆刘姥姥，平儿对她也关怀体贴，温和尊重。凤姐让平儿送半炕东西给刘姥姥，平儿一一拿与她瞧后又悄悄送给她两件袄儿和两条裙子，还有四块包头，一包绒线。还向刘姥姥要东西：

“到年下，你只把你们晒的那个灰条菜干子和豇豆、扁豆、茄子，葫芦条儿各样干菜带些来，我们这里上上下下都爱吃。”

平儿为什么向刘姥姥讨要这些不值钱的东西呢？她深知刘姥姥虽是一个乡下穷人，她到贾府攀亲附贵，斗乐取笑，那是为生活所迫丢下了自尊心才能做到的啊！她忍受了多大的内心屈辱和自卑。

平儿说这里上上下下都爱吃，就是在安慰刘姥姥，让刘姥姥觉得自己带的土特色很受欢迎，这就减少了刘姥姥的自卑和连吃带拿的愧疚。如果平儿摆出一副居高临下，不屑一顾的态度，刘姥姥临走时该是多难受。

有的读者对平儿的善良颇有微词，认为给秦钟送礼，不是因见秦钟宦囊羞涩而同情，而是知道秦钟是秦可卿的弟弟，又知道凤姐与秦氏厚密，凤姐初会秦钟，并未备得表礼，才自作主意，拿了一匹尺头，两个“状元及第”的小金锞子，交付与来人送过去。她送给邢岫烟衣服，是因为邢岫烟是邢夫人内侄女，薛姨妈的侄儿薛科的未婚妻，邢夫人是凤姐的婆婆，薛姨妈是凤姐的姑姑，平儿是出于讨好凤姐，而不是看邢岫烟“穿着那件旧毡斗篷，越发显得拱肩缩背，好不可怜见的”才送给邢大姑娘一件大红羽纱的雪褂子。有的甚至说贾琏偷娶尤二姐是平儿第一个向凤姐告的密。平儿心中有愧才偷偷给尤二姐送饭，并在尤二姐死后偷送给贾琏二百两碎银子排忧解难。笔者对此不以为然。

平儿作为凤姐的陪嫁丫头，要想在这个“机关算尽太聪明”的凤姐和浪荡公子贾琏的夹缝中求生存，没有善良宽容和忠心耿耿是做不到的。她对秦钟邢岫烟的善举，不排除有讨好主子的考虑，这是她的生存法则，但更多的出于对有难处人的同情。她从没干过瞒上欺下遭人诟病的坏事，凤姐干的坏事她从来没有参与。关于告密一说，更是无从谈起。其实，在平儿没有说出尤二姐一事前，凤姐已听到风声。袭人来看望凤姐：

一到院里，只听见凤姐说道：“天理良心，我在这屋里熬的越发成了贼了。”

这不是明说凤姐已听到了有关尤二姐的传闻，但周围的人却像防贼一样防着她，对她封锁消息吗？

袭人进屋后，看见一个小丫头在外间屋里悄悄和平儿说旺儿来了，平儿也悄悄说知道了，叫他先去。袭人知道他们有事就先走了。平儿送袭人出来，只见两三个小丫头都在那里屏声息气的伺候着。谁让旺儿来的？肯定是凤姐，他不会自找麻烦。旺儿来干什么？显然是要回答凤姐的审问。平儿叫小丫头去传旺儿进来前，凤姐问平儿：

“你到底是怎么听见说的？”

平儿这时才把她听到的消息向凤姐说了。这怎么能叫告密呢？所谓告密，应该是在对方一无所知的情况下主动报告。平儿是在凤姐已知消息但不知详情而要审问旺儿兴儿前讯问她时才告知的。平儿可是和下层接触最多的人，是凤姐的耳目。如果此时还说不知道，那凤姐会信吗？等到旺儿兴儿或小丫头们供出实情后再说知道，那下半辈子还怎么活呢？平儿是否也会像前头几个陪嫁丫头一样被撵被逼死？聪明的平儿做出了明智的选择。我们总不能要求平儿舍得一身剐，敢把凤姐拉下马，走上反封建体制的道路吧！

平儿长期生活在“贾琏之俗、凤姐之威”的险恶肮脏环境中，何尝没有不平之怨。她在借给袭人钱时，就对凤姐用月钱放高利贷赚梯己利钱表示了不满，但她只敢对袭人说，还不许她告诉别一个人。她的不满太微弱了。比起晴雯和鸳鸯，她奴性了一点。她被凤姐打了，还说惹奶奶生气，是我该死。和凤姐逗趣时竟说：

“你不依，这不是嘴巴子，再打一顿。难道这脸上还没尝过的不成！”

瑕不掩瑜。平儿的善良包容，顾全大局，委曲求全，忠心耿耿，贾府的人有目共睹，有口皆碑。贾母夸她：

“好丫头，你这么个好心人，难为在这里熬。”

“你就是你奶奶的一把总钥匙。”

“所以知道我的，也就是她还知三分罢了。”

“倒是跟前的平姑娘为人很好，虽然和奶奶一气，她倒背着奶奶常作些好事。”

凤姐死了，平儿扶正，是贾府上下的共同愿望，也是读者的愿望。高鹗续书满足了读者的愿望。善有善报，平儿的结局还算好些，好人总会被命运善待。平儿可谓是红楼第一完人，此说虽不合“人无完人”之俗语，若遵循论人不能“求全责备”之古训，出于对平儿的偏爱，此言大抵不谬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