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5-10 14:56:27
四周山峦围拢,一条小溪穿村而过。破旧的黑瓦房之间,一幢别墅格外显眼。紧挨着别墅,有两间摇摇欲坠的泥砖房。
杨根生走进泥砖房,抓起桌角的瓦罐,咕嘟咕嘟喝水。儿子银发倒背着双手踱进去,说,北京、省里、市里都有领导、专家来,县里、乡里十分重视,交代我一定要组织好喜丧。他狐疑地看着儿子,没吭声。儿子接着说,申报成功了,有五百万。他仍没吭声,抓一把米,用水淘洗两遍,打开电饭锅盖,倒进去煮稀饭。盖回电饭锅,插上电源,转身走到灶台前。儿子顿了一下,说,领导、专家,记者、作家都来,还要拍电视片,这次要实打实地演一回。乡长说,装尸,给你五百。他不假思索地答,不行。
他生了四个女儿,最后生一个儿子。女儿出嫁了,一个儿子,不可能分家。儿媳妇娶进门,今天嫌弃他烟灰、烟蒂弄得到处都脏,明天指责他痰吐在地上。早晨挑剔婆婆菜没洗干净,中午嫌婆婆煮的菜太咸,晚上嫌婆婆煮的菜太淡。他夫妻俩心知肚明,儿子、儿媳妇嫌他们老了。为了家庭和睦,他们像小童养媳一样忍气吞声。过了几年,儿子把老祖宗建造的泥砖房拆了一半多,盖了一幢砖瓦房。剩下两间老屋让他老夫妻俩居住。名誉上没分家,事实上已是各管各的。人情往来儿子承担,他不用再随礼,但他们名下的养老金、种粮补贴儿子领走了。他不想因为几个钱闹得父子不和、鸡飞狗跳,便装聋作哑。大女儿、二女儿一年去一两次,每次塞点零花钱给他。阿姊说,要孝敬父母。银发“嘿、嘿”两声,答,不是没吃。不会干活了我会养他们。他从没指望儿子赡养。夫妻俩种稻谷、种蔬菜,吃不完还有些剩余。养鸡、养鸭换些油、盐,优哉游哉,自由自在。
四年前,老婆去世了。待在屋里感觉孤独、冷清,除了种地、斫柴,他时常独自一人坐在儿子的屋檐下,好像一只看门的老狗。天下雨了,帮儿子把屋外的衣服收进去。儿媳妇吩咐他拔掉电饭锅插头,他就准时拔掉电源插头;儿子吩咐他烧开水,他就帮忙烧开水。有一次,急着出门锄地,忘记帮儿子家烧开水。热水瓶里没水,儿子赶到地里,大声斥责,我的话不听,死了我不理你。他怒发冲冠,说,我不是前世欠你的,为什么一定要帮你烧水?原本打算从此不帮儿子家做事,可是,天下雨了,他不由自主地把屋外的东西收回家。慢慢地,适应了孤单的生活,觉得一个人的日子没什么不好。早晨用电饭锅蒸一盒饭,早上吃一半,中午吃一半。晚上煮一碗稀饭,配些地瓜、芋头。蔬菜自己种,三五天买一块豆腐,十天半个月买三两猪肉。雨天不出门干活,晴天,上午到地里干活,或者进山斫柴,趁便拔一些喂兔子的草,下午在家休息。不愁吃不愁穿,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无忧无虑。
去年,儿子把砖瓦房拆了,盖了全村第一幢别墅。看儿子进进出出,忙得火烧屁股似的,他在心里问,饭吃得饱了,赚这么多钱干什么?天晴,大家都天晴,下雨,大家都下雨,钱多钱少有什么区别?难道多赚了几个钱就能上天不成?或许,多吃了肉,多喝了酒,反而会拉肚子呢。金发赚了不少钱,把钱和命丢在医院里,划不来。我没去过县城,从没想过要去县城,不是也活得好好的?
杨根生一口拒绝装尸。儿子银发不灰心、不气馁,说,装尸,不痛不痒,只是多睡十小时。
我没吃你的用你的,为什么盼望我死?
是假装,演给客人看。只有乡长和我知道。
坑蒙拐骗,没有好下场。
崇山峻岭,方圆八九里没有别的村庄。老祖宗为避兵乱躲藏进来,由一对夫妻繁衍成一个村庄。
很久以前,有一妇女十月怀胎,生下一个大肉团。做父亲的急忙用一件旧衣服包裹,抱到村外树林里,丢弃在树下。第三天,进山斫柴的人听到婴儿啼哭声,返回去,告诉做父亲的人。做父亲的人飞奔进树林,看见自己旧衣服包裹着一个伸拳、踢腿的小男孩,赶紧抱回家。男孩长到十六岁,五大三粗,能拉住发疯的大水牛。参军,屡立战功,官至总兵。村里人认为,人降生到这个世界,第一声就是啼哭,是他知道要经受苦难了。此后,婴儿一出生,不管是冻得瑟瑟发抖的严冬,还是热得汗流浃背的酷暑,无论烈日当空,还是大雨滂沱,都用父亲的旧衣服包裹,抱到树林中,放在树下的石板上。一位老人,站在石板前,口中念念有词,告诉婴儿人生诸多不足,何去何从,由他自己选择。老人念叨完,烧三炷香,插在石板前。而后,把婴儿独自留在石板上。一天后,父亲进树林里查看,如果婴儿活着,抱回家抚养;如果婴儿死了,掩埋在树林中。无论是老虎、野猪、野狗类的大动物,还是蚂蚁、蚊子、苍蝇类小动物,抑或是地上爬的蛇、天上飞的鸟,都不会伤害石板上的婴儿。新社会,普及科学知识,婴儿“历练”被废除。但看不惯年轻人的做派,老人们常常说,我是睡过石板的人。
总兵活到九十六岁,一断气,按风俗习惯在屋门口放四个鞭炮。恰巧有邻居后生结婚,不少贺喜的人走进总兵家贺喜。村里主事的人认为,人生是苦旅,死是苦难的解脱,应该祝贺。此后,丧事都当作喜事办,称“喜丧”。不能哭,家里使用的物件都贴上红纸条,用红蜡烛、红挽幛。挽联用红纸,为了与春联区别,挽联末端斜着贴两条绿色小纸条。鼓乐队吹奏欢快、喜庆曲调。一两人坐在屋门口,时不时烧几张纸钱,放一个鞭炮。死者咽下最后一口气,主家在屋门口放四个鞭炮。听到鞭炮声,邻居、叔伯兄弟放下手头的活计,纷纷赶去“贺喜”,高声喊,上天堂了,上天堂了!从门外一直喊叫到死者床前。穿上寿衣、整理好遗容,把尸体抬到厅堂,仰面躺在“千岁板”上。孝子、孝孙坐在右侧,叔伯兄弟、亲戚朋友们按亲疏、长幼顺序,坐在尸体左边,一个一个向死者叙说心里话。回忆两人的交往,感谢他的支持、照顾,表态会牢记他的恩情;欠钱、欠物的,声明数额,告诉他归还日期;有恩怨、有疙瘩没解开的,说明原委、请求他原谅。“话别”完,大家换上节日盛装,一个个手拉手,在尸体周围围成一圈,唱歌、跳舞“欢送”。一拨人“欢送”完了,再换上一拨人。最后才入殓、出殡。
以前,石砌路从山脚蜿蜒而上,木材运不出去,村里主要出产土纸。田收归集体了,山还是各家各户管理。全村人团结得像一家人,一家有吃邻居共享,一家有事全村帮忙,空闲时大家扎堆聊天、谈笑,其乐无穷。圩天,大家相邀着赴圩。去的时候人人挑一担土纸,回的时候个个挑一些油、盐等日用品。二三十人、三四十人一长列,走在石砌路上,成了一道风景。村小学只有一二三年级,三年级以后就得到山下读,村里大多数人只读了三年级。三十多年前,田分到各家各户,山上枯死腐烂的树木突然间值钱了。以林换路,开通了简易公路。男的、女的,大的、小的,全都着了魔似的,发疯地赚钱,恨不得山上的枯叶、溪里的石子都能卖钱。砍伐青山,树林、毛竹,大大小小一扫而光。没竹、木可砍了,一个一个相跟着外出打工。说是三百多人,平日待在村里的仅一百来人。各人忙各人的活,各人看各人的电视,人心散了,老祖宗定的规矩不再遵守,千百年的风俗不再讲究。老人去世,没几个人回去帮忙料理后事,“贺喜”“话别”“欢送”草草地走过场。后来,推行火葬。双脚一蹬,打一个电话,火葬场的车就来了。尸体拉去,回来时一盒骨灰。用几百块砖,在山冈上砌一座一两平方米宽、一米或两米高的纪先堂,几代人的骨灰盒放在一起,连出殡都不要了,省钱、省力,皆大欢喜。
村口有五株三四人才能合抱的大松树,过年、过节,家家户户去烧香、祭拜。砍伐青山时,银发请工人上前砍伐。杨根生阻拦儿子。老人们说,“百公树”,砍不得。银发脑子里盘算的是这五株树有多少立方米,能卖多少钱,谁的话都不听。工人刚站到树下,锯还没举起来,突然捂着肚子在地上打滚。把工人送到卫生院,又转送到县医院,说是急性阑尾炎,要开刀。过了几天,银发自己扛了锯去砍树,半路上,掉落溪里,腿折断了,锯齿在背上“咬”了两个窟窿,这五株树才得以保留。村庄几十年几百年没多少变化,至今还遗存几幢明清时期建造的房屋。刚开始,零零星星有一些人到村里参观、游玩,不知道是谁把照片传到网上,慢慢地,到村里游玩的人逐渐多起来。
杨根生念过高小,读过《说唐》《杨家将》《三国演义》,喜欢看木偶戏,写得一手好毛笔字,谁家有红白喜事,都参与主事,风俗、礼仪最熟悉。他感觉世风日下,怪事越来越多。儿子嫌弃年老的父母亲好像天经地义,大姑娘、少媳妇看谁有钱就跟谁跑,为了一根树枝、一寸田地亲兄弟打得头破血流。他忧心如焚,极力劝说年轻人。劝说没用,阻拦没用,咒骂也没用。眼不见为净,耳不闻不烦,慢慢地,越来越少出门了。坐在屋檐下,独自回忆山清水秀、邻里相亲的日子。
县里、乡里的领导来了,请杨根生介绍总兵的事迹,介绍婴儿“历练”、老人“喜丧”的风俗,他一口回绝。他认为,十里不同风、百里不同俗,各地的风俗习惯都有各自的由来,把老祖宗的旧事亮出来让外地人指点、说笑,荣耀也罢、龌龊也罢,无异于脱下裤子、露出屁股以博取别人的欢心。他参与其中,是助纣为虐,愧对祖宗,伤害子孙。而且,把外地人骗来,当猴一样耍弄,终有一天外地人会醒悟过来,山里人绝不是他们的对手,千万别惹火烧身。他不愿当“导游”,村里只好请退休的民办老师当“导游”。
银发初中毕业,见识较广、朋友较多,二十出头就承包山林砍伐,赚了个盆满钵满。手里有钱,先与乡领导合办造纸厂,后来又办养猪场,成为村里最富裕、少数没有外出打工的中年人之一,已连任三届村主任。
发展乡村旅游,上级拨款把进村的简易公路铺上一层水泥。银发在村口办起了“农家乐”餐馆。去年,申报了传统古村落,今年又申报非物质文化遗产。
县长要求确保申报成功,、旅游局、乡政府立下军令状。领导、专家实地考察、评估,对最终的评审十分重要。县、乡、村全力以赴,、旅游局各拨了五万元,乡里拨了三万元。旅游公司组织了两个旅游团,县作家协会、摄影家协会组织会员采风,邀请报社记者、电视台记者参加。为了保证“演”出最佳效果,乡长要求,假戏真演。对客人来说,这是情景模拟,对村民、亲戚们来说这是“真事”,情感才逼真。乡长说,只许成功,费用不是问题,钱不够,乡里承担。申报成功了,有五百万项目资金。一听说五百万,银发头脑中迅速测算,可以赚一百多万。笑逐颜开,一口答应。
银发偷偷地找了村里的几个老人,嘴皮磨破了,补贴从五百提高到一千,仍没一人答应。回到家,又去找父亲。
杨根生正在吃饭。银发直言不讳,说,找了别人,都不愿意,还是你装尸。根生抬头看儿子,说,你做什么事我管不了,也不想管,你不要来管我。银发伸出右手,五指张开,一次一次往他面前伸,说,五百万、五百万啊。他小声嘀咕,一千万与我没关系。银发眉飞色舞,说,怎么没关系?有钱了,我把村里的路铺上水泥,老屋翻修一遍。有人来旅游,村里可以摆摊,可以开店。他答,这些是你们的事。银发直勾勾地盯着他,问,路你不要走?他答,走习惯了,现在的路很好。银发说,游客有钱、很傻,坐在屋门口,有人给你小费。咽一下口水,接着说,钱多了,我帮你保存。他不吭声,低头扒饭。银发以为父亲动心了,说,能上报纸、电视,多风光。年轻人争着演,我们要老年人才不让他们演。他左手一挥,谁愿意你找谁去,不要烦我。
晚上躺在床上,杨根生辗转反侧。京城、省城都有官员来,能上报纸、电视,应该说,风光,或许比总兵还更有脸面。如此一想,不由自主地一遍一遍想象“喜丧”的风光场面。
平日早睡早起。昨晚没睡好,快八点了才起床。还没煮饭,他赶紧用小笸箩装了几把谷子,洒在地上,打开屋角的两个竹笼门,让鸡群出来。仅仅迟了一个多小时,鸡好像憋屈、厌恶得懒得多看他一眼,对地上的谷粒也不感兴趣,慌乱地啄几下,急急忙忙往屋后跑。他心里骂了句,白眼狼。
原本打算上午去浇菜,吃完饭,感觉疲倦无力,斜靠在竹椅上闭目养神。迷迷糊糊间,听到玉石喊叫,根生,根生。他倏地站起来,大声应答,在家,在家。玉石比他大三岁,曾经到城里住过一段时间。听说六十三岁的吴冬娘进城没多久失踪了,二十多岁的小后生杨桂林被车撞死了,玉石先是待在出租屋内不敢出门,后来闹着要回梅花坪。现在,破旧的“九厅十八井”里只住了玉石一个人。两位老人,泡了一壶茶,坐在桌边聊天。
玉石倾向根生,压低嗓音,说,银发说要演“喜丧”,请我装尸。
申报成功了,有五百万,村里铺水泥路。装尸,也算为村里作了贡献。
恢复“喜丧”我举双手赞成,让别人参观我也不反对,领导、游客可以有人去世的时候来。
专家、官员什么时候来,不是银发说了算。
那就能作假、骗人吗?银发一人骗人,丢的是全村人的脸面。
现在是年轻一辈的事。我们老了,管不了,也没必要管,随他们吧。
银发没请你?
找了我,我不愿意。
真不知道年轻人是怎么想的。
老人不愿意装尸。乡长板着脸对银发说,当村主任,这点事都办不妥?
银发把衣橱翻找了一遍,挑一件枣红色夹克。这件夹克穿了三年,衣襟、手袖没破,腋窝下裂缝了。手里提着夹克,踱进父亲的屋里。十多年前,外孙为杨根生组装了一台黑白电视,他正在看戏曲节目。银发说,这件衣服你可以穿,冬天不卖新的。根生扭头看了一眼儿子手里的衣服,说,冬衣还很多,你自己穿。银发把夹克丢在凳子上,说,领导定的事,我只得执行,你必须装尸。根生说,既然是考察,为什么一定要人假扮呢?摆一根木头不就行了。银发说,领导比我们聪明。“千岁板”上躺的是木头,“话别”“欢送”的人没有感情,演得不真实。如果领导、专家不满意,县长、乡长没脸面,损失就不仅仅是五百万。没别的办法,愿意是你装尸,不愿意也是你装尸,大不了几个村干部一起动手,把药灌进你嘴里。说完,头也不回,昂首阔步往外走。
儿子走了,杨根生坐在凳上发呆。他心里想,人生来就是喂虫子的。苦也好、乐也好,富也好、穷也好,官也好、民也好,一个样,活着时喂蚊子、跳蚤,死后喂蚂蚁、变成泥土。死了,不用操心天晴、下雨,什么东西都不存在了,还计较是不是骗人、说话是不是算数?
戏曲节目完了,他没发现。过了好一会儿,站起来,伸一个懒腰,关闭电视,爬上床。睡梦中,天空乌云密布,眼看要下暴雨了,夫妻两人赶紧收割稻子。儿子银发躺在床上,眼睁睁看着他们忙碌,不肯帮忙。他怒火中烧,破口大骂。一转眼,老父亲、老母亲赶去帮忙。稻子刚挑进屋,屋外已是瓢泼大雨了。儿子不在家里,父母指责他,老婆咒骂他。他戴上斗笠,穿上蓑衣,手里抓着薄膜雨衣,冲出去。全村角角落落找遍了,声音喊哑了,衣服、裤子湿了,没找到儿子。垂头丧气回家,看见儿子站在屋门口,他正要喊叫,一个闪电划过,雷声炸响,醒了。打了一个寒噤,缩成一团,往里边靠了一些。
吃完早饭,挑起空柴担,去山里斫柴。刚出门,儿媳妇一边赶去,一边喊叫,阿爸,不用斫柴,叫银发买一拖拉机柴给你。说罢,把柴担扯过去。他嘴里嘟哝,我自己会斫柴。儿媳妇扯过柴担往回走。他站着愣了一会儿,提着砍刀回家。儿媳妇没回头,说,没柴了,这几天用我家的液化气。他答,有柴。儿媳妇说,没办好“喜丧”,乡里、村里都不好交差。无论如何要帮儿子。儿子赚了钱,你脸上有光彩。他没吭声。儿媳妇扭回头,瞪了他一眼,说,不帮儿子,你的事儿子也不管,死了让你在床上腐烂。他像做了错事,迅速逃回自己屋里。
一整天,杨根生一遍一遍问自己。现在只有活命的份,九十岁、一百岁,还会不会干活?不会干活了,自己爬进坟墓里去?年轻力壮时要挣钱、娶妻,成家立业。牙齿掉了,任凭日头晒老的人,迟死、早死有什么区别?贵佬儿孙一大群,死在床上,身上长虫了家里人才知道,何苦呢?
吃过晚饭,杨根生走进别墅。银发躺在沙发上看电视,脚架在茶几上。看见父亲,把脚从茶几上放下来,问,什么事?根生说,我装尸,你把姊妹、儿子、女儿、外甥、外甥女、亲房叔伯全叫回来。银发咧嘴笑一下,说,肯定会,全都回来。根生问,怎么装?银发答,吃几片安眠药,一直睡。其他,乡里、村里会安排好。
杨根生每天都询问儿子,了解“喜丧”准备情况。来的领导、专家确定了,鼓手班子凑齐了。二十一道菜,一桌八百,三十六桌。村里没劳力,承包给圩场上的流动酒家。食材、桌椅板凳、蒸煮炒焖、端碗送菜,都包括在内。他脸上露出了笑容。
“老屋”三十九岁就造好了,寿衣、寿帽十年前备好了。杨根生把退休老师邀请到家里,详细讲解“喜丧”的每一个环节、步骤,容易出错的地方,手把手地教操作要领、注意事项。自己动手写好挽联,又到祖厅查看“话别”“欢送”场所。
吃过早饭,在屋檐下坐了一会儿,感觉喉咙口有话涌上来,想找人叙说。他头戴一顶破旧的竹叶斗笠,慢腾腾地向村头走去。看见红英在地里摘菜,他拐过去,站在田塍上,大声问,还没吃饭?红英抬头,答,还没吃。他说,不要这么劳累,够吃就行了。红英问,去哪里?他答,随便走一走。聊了一会儿,继续往村头走。小时候,小溪一丈多宽,水能没过膝盖,水潭有一两米深。一座小石拱桥,一群光屁股小孩在桥上打闹,在桥下摸鱼、游泳。鱼大的有一斤多,游泳时打水仗。这些事,仿佛就在昨天。运木头的拖拉机撞坏了一根石栏杆,二三十年了,仍没修补回去。现在,水潭被沙、石填满了,溪水只能没过脚掌。他抚摸右侧的石栏杆,感觉细腻、温暖,心里涌起一股暖流。走走看看,大半天才到村头。过了小水泥桥,转到对岸,从村头向村尾走。建成在屋门口劈柴。他不声不响地坐在门槛上,看建成劈柴。看了一会儿,喊,歇一歇。建成坐在石槛上。他扔过去一支烟。两人边抽烟,边聊天。从天气说到种田不易,从肥料涨价说到稻谷价贱,从谷贱说到打工,从打工说到大姑娘挺着肚子回去,好像有说不完的话。建成摇了摇头,站起来,抓起塑料瓶,喝下一大口水,接着劈柴。他站起来,哀叹一声,继续往下走。
看见玉石坐在门口,好像有千言万语急着要叙说,不由自主地加快步伐。走了一小段路,感觉已无话可说,放慢脚步。走到半路,踅回。走了几步,又车转身,向玉石家走去。走了十多米,停下,又往回走。走了六七米,又折转身向玉石家走。玉石看见他,挥手,喊叫。他装作没看见,赶紧拐到田塍上,快步向屋后走去。
一段石砌路,补了一点点水泥,显得不伦不类。田里盖了一幢砖混楼,把前面的祖屋拆了,石门框、石门槛垫在路边上。他在心里骂了一句,败家子。
村尾,水泥桥下的水黄黄的,漂着一个个泡沫,恶臭难闻。他捂着鼻子,快速过桥。过了桥,往上走。好几年没种冬瓜了,南瓜每年都种。以前种的冬瓜,水桶一样大、一样长,一般的十多斤、二十多斤,大的八九十斤,一家人吃不了,来了亲戚才切冬瓜,吃剩的,分给亲戚、邻居。他种的南瓜,扁平,大的脸盆一样大,小的汤盆一样大,够吃两三餐,吃不完,分给邻居。路边地里有两架瓜棚,一架冬瓜,一架南瓜。冬瓜,拳头一样大,比筷子长一点;南瓜,碗口大、长条形,方不方圆不圆,歪歪扭扭。他心里想,现在的瓜,刚够一家人吃独食,不用分给亲戚、邻居。像进动物园的小孩,他睁大眼睛,仔细看。百思不得其解,瓜藤、瓜叶、瓜花同以前的没什么区别,为什么结出的瓜不一样?
离开瓜棚,他继续往上走。遇见大人、小孩,热情地打招呼,没话找话问几句。走进卫生所,坐在椅子上与医生聊了好一会儿。用手捂住嘴巴,干咳两下,说,头痛,买一板感冒片。医生递给他感冒片,吩咐,一次一片,一天三次。他不住地点头,答,懂得,懂得。没感觉饿,回到家已中午两点。
“喜丧”前一天,杨根生想痛痛快快地吃一餐鸡肉。上午宰鸡的时候直咽口水,肉炖烂了,仅吃下半只。
当着杨根生的面,银发向外出打工的亲属、亲戚打电话,告诉他们,阿爸快断气了,赶快回来办“喜丧”。有个堂弟说没空。银发说,没空也要回来,车船费我帮你出。“喜丧”十多年没办了,一个都不能缺。附近乡村的亲戚,明天一早再打电话。
银发递给根生一个小纸包,说,一般人三片就够了,我叫医生拿了五片。晚上睡前吃。根生接过小纸包,随手放在橱柜上,对银发说,我难得生病,以前用药都得加倍,怕提早醒来,要多吃几片。银发连声说,好,好。返回家里,又拿了两片。
傍晚,杨根生杀了一只兔子。锅里煮兔肉,自己去洗澡。洗完澡,洗衣服,把衣服晾在屋檐下的竹竿上。兔肉熟了,白斩,配上姜、葱等佐料。倒半壶米酒,自己一人坐在屋里,慢慢腾腾吃喝。酒喝完了,兔肉剩下半盘。吃剩的兔肉用碗头盖好,放进菜橱。碗筷、酒壶洗干净,打开菜橱,碗垒在一起,筷子插入黑不溜秋的搪瓷口杯中。酒壶倒扣回来,放在锅盖上。而后,坐下来看电视。戏曲节目完了,关闭电视。走到屋角,看了一眼竹笼里的鸡。扭头扫视屋子,感觉物件都收拾好了。换上寿衣,倒了半碗水,把安眠药片、感冒药片一股脑儿喝下去。坐在床前,穿寿鞋,戴寿帽,熄灯。
记者们傍晚就到了,银发一直忙碌。晚上十点多,银发回到家,推开父亲的屋门,想问他药吃了没有。看见桌上有包药的小纸片,轻手轻脚地退出去,关上门。
第二天一早,银发一轱辘爬起来,推开父亲的屋门,连声喊声,阿爸,阿爸。没有应答。推开睡屋的门,看见根生穿着寿衣,仰躺在床上。
四个鞭炮冲天而上,在半空中炸开。突然响起的“砰——叭——”声,声声似惊雷,将山村炸醒了。不多时,邻居纷纷前去“贺喜”。乡村干部、记者们迅速赶到。外出的亲属、外地的亲戚,陆陆续续赶去。
九点多,正在“话别”,从村口进去七辆小车、三辆大巴,作家、摄影家、游客到了。不一会儿,又开进去三辆小车、两辆中巴,上级领导、专家们到了。游客、作家们兴高采烈,挤进人群,参与“话别”“欢送”。梅花坪一派喜气,人来人往,笑语连天,比过年还热闹。
下午四点,“欢送”结束,领导、专家笑容满面地回去。送走客人,银发心花怒放,心里说,五百万到手了。回到祖厅,看见父亲直挺挺地躺在“千岁板”上,喊叫,不应。伸手推,发现父亲手脚已经冰冷。愣了一下,不由自主地滚下两滴泪,赶紧用手擦拭,哽咽着喊,上天堂了!堂弟、姊妹们直勾勾地盯着银发。银发吼叫,看什么看,打电话给殡仪馆。
杨根生安详地躺在“千岁板”上,闭合的双眼睁开一条缝隙,好像仍在偷偷地打量熙来攘往的人群。
(发表于《山东文学》2016年第8期)
主编:林秀美
编辑:张财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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