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若英的《后来》里,有一句关键的歌词,可以看做《后来的我们》的隐藏题眼:后来,我总算学会了如何去爱。
《后来的我们》的结尾,打出一行字幕,本片改编自刘若英的小说《过年,回家》,刘若英也曾说过,这部电影并不是从歌曲《后来》的IP拓展出来的。但小说只有2300字,撑不起两个小说的电影,反倒是“后来”这两个字,有无穷的想象空间,所以我们看到的《后来我的我们》,是在“过年回家”之外,又加上了“后来”这个概念。
“后来,我总算学会了如何去爱。”
当方小晓和林见清在火车上相遇的时候,我们就知道,她们必然是要分手的,不是因为“后来”两个字已经说明了一切,而是因为,他们都在学习爱情的阶段。他们是两个学生,跌跌撞撞、懵懵懂懂地进入了爱情学校,既然是学校,就有毕业的一天,当他们学会了爱情,最初的爱情,也就像一段实习经历,必然要被抛弃。
更重要的是,他们并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非要学习爱情不可,是不是要在二十出头的年纪学习爱情。可整个社会,都在用爱情小说、爱情电影告诉你,爱情必不可缺,爱情比别的事业,能更快地改变人生,而它的成本,貌似又那么低廉,只需要出租屋,一碗面,自行车,破沙发,一点寂寥,一点拥抱,一次林荫道行走,一点小小的激将法,一点不太成熟的演技。
他们就迅速投入爱情,学习爱情。但他们不知道的是,学习的过程,也是告别的过程,他们都在对方身上,探究爱情的起伏,研习相处的秘密,了解另一个人的心底微澜,学习的过程,是如此赤裸裸,如此破绽百出,所以,学成了,也就是告别的时候了。少年到成年的过程,其实像一场谋杀,不断杀掉以前的自己,一次一次,没有人要和自己杀人时的目击证人在一起。
初恋像大学,永远是在给别的公司培养人才。
但方小晓模模糊糊地知道,这是永远,林见清也懵懵懂懂地表示“伊恩永远爱凯莉”,因为,人一生只有一次二十岁,只能读一次中学大学,他们的爱情,恰恰是和破绽百出的青春捆绑在一起的,和最强烈的感受力捆绑在一起,和那白雪覆盖的小城,有温暖灯光的“林家餐馆”,和出租屋,和看守所,和纷繁杂乱的电脑商城捆绑在一起,这种捆绑,一生只有一次。
所以,这是永远。所有的永远,其实都带着点破败的秋天冬天的味道,都纷繁杂乱,都慌不择路,都焚心似火。它永远就永远在,这过程只能走一次,第二次走上去,就已经是熟客了。那之后的爱情,第二次,和第二十次,都是一样的熟门熟路。
所以,《后来的我们》里,现在是黑白,过去是彩色。从故事叙述的角度看,这是为了分割两条时间线,从情感的角度看,这是为了突出过去的感受力充沛,什么都宛如初见,芳香四溢,浓妆艳抹,斯蒂芬·金的电影《惊鸟》和《漂流之心》也是这么做的。从心理上来讲,彩色见得多了,也就成了黑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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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难的是,学习爱情的同时,往往也在同时学习生活。
方小晓是那种女孩子,早早出来见世面,早早出来谋生活,二十二岁的时候,已经北上南下了好几遭,所以她自认老江湖,觉得男孩子都比她幼稚。为了适应她给自己的人设,为了完成老江湖这个角色,她隔三差五地换个男友,并且拿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那只不过是她给自己的规定性动作。
其实她不知道,她只是封印了自己,她经历的那些所谓江湖生活,那些所谓的认真的爱情,都被她放在防护罩之外,她以为的认真,并不是认真。真正能打破封印的,是她不防备的人,和她一样,在她旁边搭建了一个防护罩的人。只有遇到这个人,她才可能被彻底粉碎,从此真实生活,以及真实爱情。爱情必然和生活同时到来。
林见清是那种男孩子,他也不是不懂父亲和方小晓在想什么,但他被自己对生活的觉悟迷住了,生活太艰难了,艰难到,他如果了解亲人想什么要什么,就会松弛下来,就会不那么孜孜以求地上进着。
他以为,这就是自己的觉悟。他执拗地让自己以为,父亲就是希望他出人头地,方小晓希望他买个大房子,同学在等着他衣锦还乡,他知道他们不是这么想的,但他必须要让自己认为他们是这样的人,自己必须要给出解释。他假设了一个父亲,一个方小晓,然后把他们变成自己的动机。爱情必然和生活同时到来,但爱情必然先一步离生活而去。
他离他们越来越远,也离家乡越来越远。必须如此。
这也是他和方小晓分手的原因吧——他们是同乡,对他来说,她几乎就是一个驻京办,是家乡代言人,是父亲和他之间的纽带,他要投入新生活,融入新北京,就要割断这条纽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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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格说来,《后来的我们》里的人物设定、情节、桥段、对白,是我们在微信公号的文章里经常能看到的,是那些以“北漂”“逆袭”“你的同龄人正在抛弃你”“我不敢休息因为身后空无一人”为主题的文章里,经常会出现的。说明制作方在素材收集上,充分考虑了时代和人群这两个因素。
这个故事,因此拥有了另一个功能:时代记录器。一段爱情不能只是一段爱情,一段爱情必须是所有的爱情,至少,在电影里,它得是这样。电影里的一段生活不能只是一个人的一段生活,必须是所有人的生活。所以,这个故事能有很多最大公约数,让尽可能多的人心领神会,不知不觉把自己代入。
《后来的我们》记录了从2007年到现在的时代变迁,用了各种细节,各种标记物,小到2006年出品的软件、五月天的歌,以及2011年春节联欢晚会里“西单女孩”任月丽的表演、游戏业的变迁、弹幕的出现、微信的普及,大到房价(故事开始的时候房价只有四五千)、新北京的崛起,和时代气氛的变化。而且,他们吸取了过去电影里,在使用时代细节时过于急切的弊病,用了很淡的方式,来给出这些细节这些标记。
但这个故事动人的地方不在这里。
在于并不奇特的桥段里,那些细腻、生活化又有个性的台词,那些杂乱、生活化又有时代特点的场景,还有周冬雨和井柏然的表演。还有田壮壮给出的父亲角色,如果二十年前他就显露出自己的表演能力,他没准也会出现在李安电影里,以父亲的形象。
《后来的我们》的动人,就在于在规定动作里,给出的精彩和细腻。
以前我以为,一个故事的特别之处,在于某个特别的概念,特别的框架,在于它的骨头,只要有个好的想法,就可以立地成佛,现在我慢慢发现,一个故事的特别,在于它的细节、气味、韵律、形象,在于血和肉。
但这也是让我觉得悲哀的地方,我们生活的时代,为什么这样千篇一律,为什么所有微信大号,讨论的问题都出奇一致,描绘的生活状态都那么相像,只要谈起北上广和家乡,都是相似的观点和语句,什么家乡要靠关系,北上广有无数可能性,而且还都能引起最多人的共鸣。显然,有为数庞大的人,就是这样生活着,就生活在相似的线索里。
所以,后来的我们,过的也是一眼望得到边的生活。只不过换了场景一样着,相似着。
在爱情学校里的那段记忆,由此成为永恒。
刘若英小说《过年,回家》末尾,父亲写给淑芳的信
亲爱的淑芳:
当你打开这封信时,爸爸已经不在了。不过不要紧,爸爸会一直在天上看著你们。
今年过年在车站,我以为握起的是你的手,却发现那不是你的手。我的眼睛看不见,我的耳朵听不见,但我的心却还看的见,我的鼻子闻的见。
我知道这些年以来,阿志希望我安心,所以很多事都没说,这次,终於换我耍了他一道了。
我想告诉你们,父母对於儿女,只有一个要求与愿望,那就是看见你们健康快乐。其实你们工作有没有成就?娶了谁?嫁给谁?都不重要,只要你们好好的,爸爸都开心。
我两年前尝试著让隔壁的朱妈妈联系你,结果朱妈妈说,你去美国工作了。一切都好吗?想寄点老家的东西给你,也不知寄到哪里?没想到再次要看见你,会是在这样的场合。我知道我一走,你一定会回来的。爸爸亲手做了一支纸伞,这跟街上卖的很不一样欧,放在我床头旁边,你记得带回去。这把伞用二十年都不会坏。
朱妈妈八卦说,你到现在都没有结婚,很担心你。我反倒觉得,每一个人都有他自己选择生活的方式,只要你觉得这样自在,就完美了。
记得,有空还是回老家过年,我们永远是你的家人。
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