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州作家
【百花园地】
启松,贵州清镇人,爱好小小说,系贵阳市作协会员。
一
张日晸家院子里有两棵果树,一棵梨树,一棵杏树,什么时候种上的,他不知道。记忆中,只觉得小树和自己一样高,长着长着,自己就没小树高了。和弟弟日曧在院子里玩耍,他围着梨树转,弟弟围着杏树转,转着转着,弟弟转晕了头,一屁股坐在泥地上,哇哇哭起来,他少不了要受母亲的责怪。父亲在外地书院讲学,常年不得归家。母亲在家,教日晸兄弟俩习文练字,等父亲回家时,日晸已经能认识些字了。
嘉庆二年(1797年)春,日晸六岁。父亲回家,他像见客一样,被母亲从梨树后拉来见父亲。“晸儿,过来,叫爹”。日晸怯生生的,声音像蚊子叫似的,从喉咙里挤出一声爹来。他爹心里不是滋味,对日晸他娘说,夫人,我常年在外,家里一应大小事务,全赖夫人辛苦了。
日晸被父亲抱着,来到屋外。时值三月,院子里,梨花开了,杏花也开了,花开正繁。父亲指着梨花问,晸儿,喜欢吗,日晸点点头。又指着杏花问,日晸却摇了摇头。父亲有些奇怪,这带粉的杏花比素白的梨花好看多了。
父亲把日晸放下,走到梨树下,摇了两下梨树。瞬时,梨花如雨,漱漱而下。日晸觉得,那一刻,漫天飞雪,好大好大,漂亮极了。再低头看,地上,一地梨花,如雪覆地。日晸欢快的拍起了小手。
嘉庆七年(1802年)十月,日晸父亲病逝于定番州学正任上。父亲走后,母亲只得带着日晸兄弟俩和丫头又迁回老家清镇县城。几年无人看管,老家的几间房屋破旧不堪,家徒四壁,好在还能居住,一家有个栖身之处。院墙垮塌了几处,墙内,两棵果树长得越发的高了。地上,杂草丛生,遍地是腐烂干瘪的梨子杏子。日晸母亲看了,一阵心酸。
日晸母亲将能够典当的陪嫁饰品、衣物都拿到当铺去,换回了几个月的粮食。又将丫头打发回家,亲自借来锄头撮箕,开始整理屋后那荒废多年的园子土,尽都种上能够代粮的瓜果蔬菜。从那以后,原来一天的粮,掺杂些蔬菜就吃两三天了。日晸兄弟俩就觉得没吃饱,饿得快。
日晸从未见母亲有歇息的时候,白天,不是在园子里浇粪淋菜,就是在编篱笆墙。夜里,一家人围坐在油灯周围,母亲边做针线活,缝补衣物,边教兄弟俩读书作文。日曧读《三字经》、《百家姓》,日晸读《千字文》、《四书五经》。
又一年三月,草长莺飞之时。日晸从学堂归来,便与日曧在园内玩耍。看见梨树、杏树满是白的粉的花朵,引来蜂飞蝶舞,想起父亲在时的梨花雨,一时兴起,抱着树干摇,不料力量弱小,梨花只是星星点点飘落,根本没有父亲摇时来得那样壮观好看。又叫来日曧帮忙,兄弟俩四手抱着梨树,使劲摇啊摇,顿时,梨花雨雪重现,惊跑了一只只蜜蜂蝴蝶。地上遍地是雪,还有阵阵清香扑鼻。正待兄弟俩为自己的举动高兴时,母亲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很是生气的样子,大声喊,我的小祖宗,你俩在干什么啊,造孽啊!也不知从哪儿找来一根枝条,扬手就往日晸身上抽去。那一刻,日晸知道,闯大祸了,该受皮肉之苦了。可是,他却没感到疼痛,原来,母亲那根条子扬在他头顶上,始终没落下来。只见母亲弯腰捧起花瓣,连声说,可惜啊、可惜!我平日里是怎么教你们的呀!心痛的样子。
晚上,油灯下读书写字,母亲指着豆大的灯焰说,你俩知不知道,我已经把那些梨花杏花卖给别人了,要换来我们家明年的灯油。你俩到好,光顾新鲜好看,却不知道,明年的果从哪里长出来,我怎么与买家交差?此时,日晸才明白,原来也有提前售卖花果换取灯油的,母亲又为何那样反感好看的梨花雨了。
等到秋天,那梨树杏树的果实确实比别家的少了很多,日晸心生悔意,自责了许久。
第二年春,日晸兄弟俩看着那梨花杏花又挂满枝头,自然是满心欢喜,爱护有加,碰也不去碰一下那树干,哪怕是轻轻的。果子熟了,日晸更是小心的看着护着,生怕院墙外伸进来一根竿子,生怕少了一个果子。一个梨熟透了,掉下来,日晸一看,摔坏了半边,忍住流出来的口水,把它放到屋檐下的篮子里。弟弟想吃,没给他。
一天晚上,油灯旁正读书的日曧站了起来说,娘,告诉你一个秘密,今天,哥把我们家的梨给了别人吃,还给了好几个呢。我想吃那掉在地上的,他都不肯,却把梨给了别人。娘抬头看了看他,晸儿,你多大了,还不懂事?我们把果子都卖给别人了,怎么可以不守信用,由着性子?你还摘了送人?
日晸只好照实说了。娘,当时那老婆婆和小姑娘提着篮子,身上穿的破破烂烂,一根草绳栓在腰上,我看她们在门口饿得可怜,就捡了几个给她们。我想,几个梨子杏子她们应该也可以当饭吃了。孩儿错了,您责罚我吧。他娘听了,原来是这样啊!晸儿懂事了!你没错,是娘错怪你了。你做得对,人咋能没有点同情心呢!
从此以后,日晸读起书来,更加发奋用功。夜深了,竟把头发绑在床架上,生怕打瞌睡。
嘉庆十年(1805年)秋,日晸考中秀才,在贵山书院获得官费助学。出门那天,娘在院门口千叮咛万嘱咐,将包袱亲自背在日晸的肩上。一阵风吹来,日晸娘车过身去,扯围裙擦眼睛。
送走儿子,日晸娘停在树下,抬头看满是果子的梨树和杏树,又看了看檐下的日曧,径自往屋里走去。
二
道光二十二年(1842年)七月,张日晸擢升河南布政使。接到朝廷圣旨,他丝毫不敢怠慢,即刻收拾,准备赴任。行李包裹倒也简单,只是一人一物必带。
人即是尤亮。道光九年(1829年)五黄六月间,张日晸在四川叙州知府任上,率先捐薪俸,办励节堂收养流离失所的孤儿寡妇。一个被丢弃的娃娃,四五岁,张日晸将其收养于官署,取名尤亮,让其读书学艺,本想在尤亮能独立生活时打发回家,后来却不知道往何处打发,只好留在衙里当衙役。尤亮聪慧,时间长了,到也能帮助打理些事务,张日晸正好使唤。于是,把尤亮当作家人一样,走到哪里带到哪里。物,是一幅自己的书法作品,上书母亲的训诫,“居家侈,累在一家;居官侈,累在百姓。”每到一地赴任,都必带上,时时铭记母亲教诲。
张日晸到任后,衙门里的部属向其禀报大小待处事务,特别是黄河河患刚过,灾民随处可见,处处哀怨之声。当务之急是开仓赈灾,动员部属士绅筹集钱粮,救助灾民,。又亲自到开封城内选定“吴记粮店”作为官府赈灾购粮店,急速救济灾民。
道光二十三年(1843年)六月的一天夜里,张日晸还在衙里徘徊,连续下了两天的雨,让他心焦。屋檐下放着的盆,不消半个时辰,水就满盆溢出。院子里雨打芭蕉的声音,一阵紧过一阵,声声都像击打在张日晸的心上。不时,他要到院子里去察看一次雨势,雨水淋湿衣裳浑然不知。一旁候着的尤亮催他换衣他毫不理会。实在等不及了,叫上亮子,穿上蓑衣,戴上斗笠,直奔北门而去。亮子劝他,等下人回来禀报后再去察看,他说,事情紧急,等不得了。出北门不到二里,路边沟渠已满,雨水汪到路上,遇着零星住户,张日晸便叮嘱他们注意雨势,再不停歇,赶紧到城里躲避。就这样,走了北门走西门,走了西门走南门,再到东门时,已是二更时分。回到衙里,派出去的人已经回来,告知黄河河水暴涨,水情紧急,有决口危险。张日晸即刻召急所有部属衙役,连夜兵分四路,一路到城外督促村民进城避灾,一路到城内低洼处挨户告知防水避险,一路负责四处筹集铁器木材砂土绵软之物等备用,其余人待命应急抢救。安排停当,他才稍作歇息,靠在椅子上合一下眼。
迷糊中醒来,天已亮,他立即赶往东门城头上。此时的情景让他大吃一惊,放眼望去,目光所及之处,一片汪洋,田地均已消失,房屋浸泡水中,树在风雨中飘摇。城下,水也淹到了城脚。雨,还在继续下着。他下令,赶紧关门所有城门,昨夜备用的物资派上用场,堵塞城门缝隙及城墙漏洞,严防进水。水在不停的进,人在不停的堵。城墙有些地方经不起水淹而垮塌,张日晸心中焦急,不顾安危,径直站在水中指挥。一次大水从垮塌处涌来,淹没半身,亮子急忙拽他登城躲避,他甩开了亮子的手。直到下午,雨慢慢停了,水才没有继续上涨,他又令趁此时机,赶紧垒袋筑墙,谨防再次冲击。全城衙役百姓在风雨中奋战了一昼夜,水渐渐退去,所幸开封城内尚未被淹。雨停息后,张日晸立即分派救济灾民,将灾民分为“极贫户”和“次贫户”,分别发放救济粮和减价粮,让灾民都能有粮度日。
第二年,黄河又在中牟决口,水虽然没淹到开封城来,却使二十五州县受灾,灾害程度不逊于上年。为了活命,背井离乡,逃难度日的灾民很多。一时间,许多灾民都朝开封城涌来。在城内有三亲六戚的,灾民投亲靠友,没有的则在四处流浪乞讨。看着灾民,张日晸揪心,率先捐出半年俸禄,发动全城官民捐俸捐物、捐款捐粮,然后在开封城外,选一处开阔空地,搭建简易房屋,安置流浪乞讨灾民,足足有千余人。在开封城头上望去,安置灾民的房屋就像新落成的村寨,张日晸想,这就是百姓所称的“太平庄”吗?
又让部属采购衣物、药材等,自己带着亮子来到“吴记粮店”,亲自察看官府采购灾粮的成色,抓一把在手心捏捏,又鼻子闻闻。吴记老板见是藩台大人驾到,点头哈腰,赶紧说吴记粮店是如何配合官府赈灾,将上好的粮压价一半卖予官府救济灾民,简直是亏本生意。张日晸道,大灾之年,望官民同心,共度难关,你辈商人,更应秉持操守,不做昧良心之事。如若不然,严惩不怠。吴记老板连连称是,理当如此,理当如此!又到“太平庄”暗访,察看居住场地,四周是否开挖流水沟渠。走进房内,衣物均是官府发放,然而锅内却见不到一粒米。问灾民,锅内竟这样干净,粒米不剩?答每人二两如何能够吃饱,还掺杂了些野菜才勉强度日。尽管如此,对官府仍是感激不尽,夸赞藩台大人是包公在世。灾民不知,眼前的就是藩台大人,所以照实说来。张日晸越听越是气愤,问亮子,不是灾民每日按人均一市斤救济么,怎会出现如此变故?亮子吞吞吐吐,答不上来。
回到衙内,张日晸即刻升堂,细细查问赈灾米粮斤两变故之事,兼查所捐钱物等,一一对账查实。原来,那尤亮跑腿到吴记粮店办差多了,渐与吴记老板熟悉,又自恃跟随大人多年,遂在赈灾粮米上暗中与吴记老板勾结做手脚。查清来龙去脉,张日晸大怒,当即将尤亮重打四十大板,下了大牢。他对尤亮说,到底是我救了你,还是我害了你呀?
大灾过去,灾民争相到衙门来感谢藩台大人,道光帝闻听此事后,甚是嘉许。二十六年(1846年),擢升张日晸为云南巡抚,命即刻赴任。
三
道光十三年(1833年),张日晸从四川叙州府调到成都任知府。赴任后,牢记母亲告诫,俸禄虽日渐丰厚,生活依然俭朴,平常对尺绳寸纸都不随便乱丢,衣物器具够用就行。而赒济亲朋好友,为地方修建城廓、书院则很是慷慨。
一天,同乡赵延春千里迢迢到四川拜访,让张仁德既惊喜又诧异。惊喜的是,自从外任后,因离乡数千里,路途遥远,很少有同乡故友到访。诧异的是,记得延春是道光壬午科举人,如何有此闲暇时间到访。不过,贵州老家的故友远道而来,自然要好好招待,忙叫夫人子女来见。晚上,俩人清茶一杯,秉烛夜谈,实是投机。也才得知,延春上任后因看不惯官场的种种作派,后辞官回乡,才有此一番远行。日晸与延春从儿时的顽皮淘气、苦难艰辛,一直说到如今家乡的人和事,说到家乡的风土人情、民风民俗与四川的异同。延春还谈到清镇县城的炉岭归云、笔峰迭翠、洞溜华盖、桂岭秋阴等等古迹景观、山水风光。谈到古迹景观,不免又勾起了张日晸儿时的记忆。
七八岁时,日晸经常见父亲站在门口向西边张望。一次,他见父亲摇头叹息,问父亲,为何望西叹息,父亲说,“河堤阁倾久矣!”。又带日晸到离家不远的河岸边,给他讲了一桥一阁的故事。家乡的北门河,明朝万历年间,在河上就建有一座木桥,桥的另一头是三层木阁,这一桥一阁成了家乡的名胜古迹。后来,河水暴涨,将桥阁冲毁,只留下桥头的一块建阁石碑。那碑因年代久远,风雨洗刷,很多字均不清楚,只能辨认出碑记上的“万历”二字。后来,这桥和阁再也没恢复起来。三十多年过去,父亲当年的眼神和惋惜之意似乎就在眼前。想到此,他萌生了重建河堤阁的想法。
第二天,便与赵延春商议,因公务缠身,可否代自己回家乡操办重建河堤阁事宜,赵延春听此想法,肃然起敬,当即满口答应。于是,张日晸筹集廉银千余两,将此事重托给赵延春。赵延春返回清镇县城后,将此消息告知父老乡亲,遂召集贤达人士、能工巧匠商议如何重建一桥一阁。最后,还是将河堤阁建在石碑所在的原址上,跨河而建,式样也照旧时模样。一桥一阁,桥可通行,阁可供人闲时玩耍休憩。不到一年时间,大功告成,河堤阁又以昔日姿态展现在清镇人面前,父老乡亲奔走相告。赵延春也忙修书一封,将建河堤阁的前后诸多事宜告知张日晸,日晸得知后,面朝南方,告慰父亲,也犹如解了自己多年的心疾。
然而,不几年,因清镇县城犯洪涝灾害,北门河水流湍急,河水又涨,再次将重建的木质桥阁冲毁。消息传到张日晸那里,他是久久无语,望天长叹。
此后,张日晸辗转浙江、湖北、河南、云南为官,捐俸捐物仍是年年都有。时间长了,公务琐事繁多,张日晸便将建阁之事埋于心底,从未再提。
道光二十六年(1846年),张日晸在云南巡抚任上,因母亲病重,奏报朝廷恩准,暂假侍候母亲。不久,母亲病故,千里迢迢护送回乡安葬。此时,张日晸才得以重回久别的故乡清镇。
回乡后,父老乡亲、同窗旧友相继来访,叙谈别后物事、情谊。一天,大家谈兴正浓时,张日晸提议走走看看,饱览故乡的山河风光,瞻仰古迹文物。当他们来到河堤阁旧址时,张日晸思绪万千,目光久久不肯离去,仿佛又看见父亲在门前西望叹息的模样,多年埋于心底的旧事又恍如昨天,他感到愧疚,父亲心愿多年未了啊!正当大家你一言我一语,谈论桥阁往事之时,张日晸独自朝前,走到离旧址百步开外的小山包上。这里土石隆起,地势较高,北门河又自东向西,从山包下绕流而过。他在这里东南西北,周而复始的转了几圈,生出一个想法,告诉众人说,张某想选此地易木阁为石塔,既可避水涨冲蚀,耐得住风吹雨打,又不像从前木阁常为不肖之徒提供匿身之处。以前,张某重建河堤阁,确是想了却父亲未了心愿,而今,时世变化,理当在传承中图新,让后人有所裨益。同去的人听了,都为张日晸的想法叫好,尽都赞同。
张日晸遂又自行出资,解决购地及建塔工费。道光二十九年(1849年)三月十七破土动工,历时三月,一座封闭实心六角锥体七级石塔落成,面向原河堤阁旧址而立。张日晸邀清镇知县李隆萼题写塔名,李隆萼见不能推辞,遂题写了“梯青”二字,众人不解其意。李说,此塔表面形状呈梯形,环抱于青山绿水中,塔尖直指苍穹。实则,中丞大人是以塔醒世,为官做人当强基固体,无隙可击,方能长久登高,不坠青云。众人方才醒悟。
张日晸听了,含笑点头。
若干年后,清镇人将“塔耸青云”列为县城古迹八景之一。
以展示贵州作家创作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