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小说|梅花泪

2023-05-10 14:56:27



那年冬天特别的冷,

梅树没有开花,

只有枝条在寒风中摇曳着,

我看到了他眼中的落寞。


  铮铮铁骨傲风霜,
  笑展娇颜吐芬芳。
  谁说寒梅独自赏,
  自有雪花吻梅香。
  思华背剪着双手站在树下低吟着。无论春夏秋冬,他都是一个姿势站着,静静的如一尊雕像。
  “呆子!”我常常这样说。
  我识字不多,不懂诗,可是对于这首诗,我却是铭刻在心。二十年了吧,这样的场景只能在梦里出现,那时候那么的反感,如今却是这么的怀念。
  冬日的傍晚,天气阴沉沉的,我坐在门口看着朦胧的院子,想象着思华背诗的样子。
  梅树已经多年不开花了,今年竟然淅淅拉拉地吐出几点嫣红点缀着灰色的枝条,一只乌鸦飞落在梅树上,抖动的翅膀碰落了几片凋谢的梅花。梅树和我一样老了,经不起一点点波动了。
  梅树落泪了。
  我轻叹了一声……
   
  二
  认识思华那年我二十岁。
  年底我去姑妈家串亲戚,说是串亲戚,其实是去要年货。姑父是他们村大队书记,年底送礼的人多,去姑妈家拿年货已经成了习惯。小时候我经常住在姑妈家,很多人对我不陌生,我躲躲闪闪捡没有人的巷子走,终于像做贼一样走进了姑妈家宽敞的院子。一进院门,看见在西屋和表哥写春联的他,一件半旧的蓝色棉袄难以掩饰他的儒雅气质,他刚巧抬头,刚巧和我的目光相遇,他对我微微一笑,露出了一口整齐洁白的牙齿,真好看。这就是一见钟情吧?我怦然心动,慌乱地点点头,揣着砰砰狂跳的心快步走进堂屋里。
  姑妈四十多岁,白白胖胖的,奶奶常说姑妈长得富态,我赞成奶奶的说法,姑妈嫁给姑父就是她的福气。姑妈最疼我,我家姊妹多,五岁的时候,姑妈就把我接到身边照看三岁的表弟,其实她是为了我在这里填饱肚子,姑妈一直留我在这里读完小学三年级才送我回家。此时姑妈正在整理年货,把花生、粉条,还有当时最稀罕的猪肉,统统装进一个布口袋里,我知道这些一定是让我带回家的。看我来了,姑妈询问我家里的情况,让我看一下还缺什么,我心不在焉的回答着姑妈的问话,眼睛偷偷地向门外瞟去,他是谁呢?白皙的国字脸,一双深邃的眼睛,气质文雅,一点不像种地的汉子。我在记忆库里搜寻着童年的记忆,阿狗、阿才、顺子……一个个难以对上号。他认真写着,丝毫不知道我在冥思苦想。表哥在一旁打下手,把他写好的对联小心地放在一旁的凳子上晾干。时间过得好快,不一会儿春联就写完了,他把毛笔细心地在脸盆里洗净,然后向堂屋走来,我仓皇地低下头,他再次对我笑了笑,和姑妈打声招呼就走了。
  他的声音低沉带着磁性,真好听。我呆呆地注视着他走出院门,带着惆怅看他的身影隐去了。
  这次偶然的相遇,让我陷入了相思中,那张英俊的面孔总在我眼前晃动着,我想得脸红,想得心跳,想得不能自拔。中午吃饭的时候,我心不在焉地扒拉着碗里的面条。
  姑妈惊异道:“丫头,怎么了?不是最爱吃面条吗?”
  我看看吃饭的姑父和二表哥峰,没有作答。
  “是不是有悄悄话怕你姑父和你二哥听见?”姑妈成心逗我。
  “姑妈竟逗我啊!”我撒娇责怪姑妈。
  “不说?你那点小心思我能不明白?想找婆家了吧?”知女莫如母,我的脾性姑妈自然了解,有事心里藏不住的。
  “姑妈。”我羞涩地低下头,借吃饭掩饰着心里的慌乱。
  “鬼丫头,有什么事快说!”表哥敲敲我的头,从小和二哥玩耍,感情胜似亲兄妹。
  “姑妈,他是谁?”我低低的声音。
  “谁啊?”三人几乎异口同声。
  “他。”我嘟起了嘴。
  姑父姑妈有点懵了。
  “小云,你说的是写春联的四华吧?”表哥哈哈大笑,“看上了说出来呗,还怕我听见?”
  “二哥坏死了!”我又羞又气,娇嗔地踩了他一脚,他夸张地咧了咧嘴。
  “四华家庭成分不好,和咱们贫下中农的家庭不配。”姑父沉吟着说:“我看还是算了吧。”
  “管他什么成分,只要丫头喜欢!”姑妈白了丈夫一眼,说:“你是书记,成分还不是你说了算?他和丫头定了亲咱就是亲家,你给他爹摘了帽子也就是啦!”
  “娘们见识,摘帽子哪是我说了算?”
  “至少村里没有人再敢欺负四华了。”姑妈比姑父小四岁,向来姑父怕她,每次斗嘴都是姑妈胜。
  “这到也是。”姑父沉吟了一会,说:“四华人不错,高中毕业,如果不是他爹成分不好,去年就推荐他上大学走了。”
  “四华眼界高,就怕咱丫头认不了几个字他不乐意。”姑妈担心道。
  “就他家的成分眼界再高,能逃脱我的手心?”姑父拍了拍我的肩,说:“丫头放心,姑父亲自去做媒,不怕他四华不点头!”
  “姑父,还是算了吧。”我担心四华会拒绝。
  “怕啥,村里谁不想和咱家攀亲戚,丫头看上他是他家的造化!”姑父哈哈大笑,说道:“好闺女,等着姑父的好消息吧!”
  相亲,订婚,一切如姑父说的那样顺顺利利的,第二年春天两家就谈婚论嫁了。那年我还不到法定的结婚年龄,但是有姑父在,我和华很快就拿到了结婚证,几个月后我如愿以偿地成了他的新娘。
  新婚之夜,我安安静静地坐在床边,心里像揣着一头小鹿,激动、紧张、甜蜜。头一天晚上嫂子悄悄告诉她由姑娘由变成女人的经过,我听得面孔红红的,羞涩地堵住耳朵,却悄悄地抬起手指留出一丝缝隙,生怕漏掉了嫂子诉说的每一个细节。今天一整天回味着嫂子的话,终于盼到天暗下来,闹新房的人散尽了,我学着嫂子当年的样子静静地坐在墙角的椅子上等待着他回来。夜越来越深了,我已有了困意,这时院里传来了关门的声音,接着脚步声向屋里走来。
  我的心跳随着脚步的临近开始加速了……
  他走进屋随手关上了房门,我羞涩地低着头用眼角余光看着他,今晚的他特别耐看,一身崭新的蓝色地卡布料的中山装非常可体,这套衣服我是用在国营林场干了两个月的小工挣来的钱做的,看见城里人穿着中山装好看,我也一定让他穿上时下最流行的衣服做新郎。昏暗的煤油灯下他显得更加儒雅俊秀,和那部电影里的男主人公一样帅气。
  我想象着他和嫂子说的那样过来抱抱我,在我耳边悄悄说点什么,然后牵着我的手上床,然后解开我的衣扣,然后……我不好意思想下去了,闭上眼睛等待着。可好久没有那样的镜头,他径自走到床边脱了鞋袜合衣躺下,扯开叠得整整齐齐的被子盖在了身上,我忍不住轻轻咳了一声,他这才像发现了我的存在,淡淡地说:“噢,天不早了,睡吧。”
    他的话就像一盆冷水浇在我火烫的身上,我蜷缩在床角,委屈的泪水悄悄地滑落下来……
  我的新婚之夜就这样过去了。
  第二天回门,嫂子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我的脸,说,“幸福过的女人眉毛会蜷曲,会发出亮光。”我慌了,心虚地躲开嫂子的目光。嫂子哈哈大笑,“还害羞?心里偷着乐吧?”
  我乐?我在哭……
 


输入



  新婚之夜的寂寞继续延伸着,在家人面前华和我亲亲热热的,回到自己屋里却冷若冰霜。白天去学校教书,晚上在婆婆屋里吃完饭,我们一起回到邻院就如同陌路,他自顾点燃煤油灯看书,困了倒头就睡,丝毫没有我这个新婚妻子的存在,我像一个可有可无的人。两个月过去了,我还是一个“待字闺中”的姑娘,回想着嫂子说的那种幸福,我忍受着煎熬,为什么会这样?我困惑了。晚上,我终于忍不住问他:“我究竟做错了什么?你为什么不理我?”
  他仿佛没有听见,继续看着自己的书。
  他的漠然引发了我压抑已久的愤懑:“你为什么娶我?”
  “为什么娶你?为了我们这个家,因为你姑父是大队书记,他掌管着我家的生死大权!”我的话点燃了他心中的怒火,他放下了书,眼睛红红地盯着我说:“我爹也是穷苦人出身,解放前只是给高家大院做了几年账房先生,就被划为四类分子,白天被监督劳动,那么大年纪体质又弱,却被逼着和小伙子比拼干活,晚上值夜巡逻,雨天去看护水库,雪天大街小巷扫雪,别人在被窝里睡觉,他老人家在冰天雪地里瑟缩着。我两个哥哥人中龙凤,却因为是坏分子的儿子,大哥娶了瘸腿的大嫂,二哥与带着两个孩子的寡妇二嫂成亲。家家都有宅基地,唯独我们家没有,十几口人挤在三间草屋里,小妹住在窝棚里,为了给侄子腾地方,十七岁嫁给了大她十几岁的驼背男人……”说到这里,他的眼圈红了,“只有答应娶你,我家的现状才能解决,我才进了两年前就该去的村里学校当老师,我恨这桩婚姻,我们的婚姻根本是交易,交易!”他说着眼泪竟然流了出来。
  我明白了,是我的任性和姑父的霸道酿造了他心中的怒火,对他的怨气也就渐渐消了许多,我放低了声音说:“你委屈,难道我就不委屈吗?因为喜欢上你,不要一分钱的彩礼,我心甘情愿嫁给你,村里人都耻笑我。我长得虽然算不俊俏,也是三乡五里出名的俊姑娘。十七八岁就不断有人上门提亲,相来相去没有中意的,我都烦了。村里人说我眼界高,母亲多次骂我。我别无所求,只希望嫁给一个我喜欢的人。我不看他长得多英俊,只盼望他有文化,我识字少,只想找个有文化的丈夫。母亲说我做梦,现在哪有几个人识字的,庄稼人吃饱肚子就不错了。我不听,相信自己一定会遇上心仪的郎君。去年在姑妈家遇见写对联的你,我就动心了,你就是我今生寻找的人,一瞬间我死心塌地地爱上你。我不知道姑父对你家做了什么,可是我对你是真心的,我是一个女人,我希望有个男人疼我爱我,有个知冷知热的男人呵护我。这有错吗?成亲那么久了,你对我有过笑脸吗?你对我温存过吗?你这样对待我公平吗?”
  我豁出去了,把心中的委屈畅快淋漓地倾吐出来。
  我轻轻的啜泣声敲打着他的冷漠,融化着他心里的寒冰。
  他不再说话,久久凝视着我,我不再胆怯,勇敢地迎视着他。好久,他伸出手轻轻地擦去我脸上的泪花,我忽然生出一股力量,拉着他的手放在我的胸口上,他怔了一下,然后慢慢地脱了衣服,吹灭了灯……
  他第一次搂住了我,在缥缈的云端中,我终于走完了姑娘的路程,变成了一个女人。
  以后的日子他对我的态度转变了许多,会主动和我说话,讲一些学校的事情,虽然与风月无关,没有甜言蜜语,我失望但也听得津津有味,有时讲着讲着,不经意间话题会转到了他的学生时代,然后叹口气停了下来。我不打扰他,默默地倒杯水放在他面前,静静地陪他坐着。这时我会看到他眼睛里一丝柔情掠过。对于他的变化我很知足,沉闷的日子在我眼里渐渐地鲜活了起来。
   



输12


    春天来了,他带回家一棵小树苗,细心地栽在院子一角。每天放学回家他都会在树苗前站一会,轻轻地抚摸着纤细的枝条,那小心翼翼的样子好像生怕惊醒了熟睡的婴儿似的。天气转暖了,小树的枝头悄悄地吐出几片嫩嫩的叶子。秋去冬来,光秃秃的枝桠间凸出几朵花苞,我看到了他眼中的期待。终于,下雪的那天花开了,娇艳的红颤巍巍地挂在枝头。那天放学回家,他站在雪地里如一尊雕像,任凭雪花围绕着飞舞着。
  “谁说梅花独自赏,自有雪花吻梅香……”他低吟着笑了,很久没有看见他笑了。
  我站在窗前看着雪地里的他,也苦涩地笑了,我不知道他为什么笑,可是我明白自己是为了他笑。
  第二年,小树长粗了一些,他拿着剪刀修剪着,剪出圆圆的树冠,他找来一些石块,把梅树下砌成一个方方正正的花坛形状。在他的呵护下,梅树就像一个娇弱的女孩在花坛里欢快地成长着,一年一年过去,梅树越长越粗,花朵越开越多,在寒冷的冬季里,我感到了浓浓的暖意。
  自从有了梅树,他在家的时间明显多了,放学后不再腻在学校早早就回家了,批改完作业后就站在梅树下出神,有时站到月上枝头也一动不动。
  梅树有什么好看的?我很奇怪。吃完早饭他牵着儿子的手去学校了,我来到树下学着他的样子瞅着树,仔仔细细地瞅,它和别的树一样,灰色斑驳的树干,枝枝桠桠的树冠,春天发芽,秋天落叶……我站麻木了腿,瞅疼了两眼,也没发现梅树有什么特别之处。终于有一次我忍不住问:“你在看什么?”
  “花。”他淡淡地说。
  “花在哪?”我更加奇怪了。
  他看了我一眼没有说话。
  那年冬天特别的冷,梅树没有开花,只有枝条在寒风中摇曳着,我看到了他眼中的落寞。
  时光静静地流淌着,儿子大学毕业后留在院校做了老师,他也考取了教师资格证成了在编教师,他依旧是沉默寡言,我不明白为什么日子越来越好他的心情却没有好转》带着疑问,一年一年过去,梅树老了,我和他的鬓角也出现了丝丝白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好像忘了梅树,不再修剪它照顾它了,任由它自有生长,肆意的枝条使树冠失去了往日的秀丽,渐渐地看不见梅花开了,冬日的枝头只留下一树的凄凉。
  秋日的傍晚,他从县城回来,习惯地坐在树下,看着一片片的树叶飘然落地。一阵剧烈的咳嗽过后,他叫住忙碌的我,指着旁边的椅子说:“你坐下歇会吧,我想和你说说话。”

我放下正在收拾的衣服,顺从地坐在了他的旁边。这段时间我感到他有些反常,经常对我表现出从未有过的温情,他的的变化让我隐隐不安,却又不知道不安来自哪里?

又是一阵的咳嗽,我惴惴不安地问:“他爸,你是不是病了,去医院看看吧。”
  “没事的,就是有点咳嗽,咱们说说话。”他往我身边挪了挪椅子,用手握住了我的手,他的手又大又温暖,我脸红了想抽回来。他用力握着,眼里透出愧疚,这一刻的温柔,让我心里多年的哀怨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我看着他的眼睛,他淡淡一笑,我陶醉了。
  “当年他们就这样握着手坐在梅树下看夕阳。”他喃喃地说。
  “梅树下看夕阳?”我自语。
  “我想告诉你梅树下的故事,再不说出来,恐怕以后就没有机会了。”
  “没有机会了?”我满心疑惑,刚想问,他摆了摆手,说:“给我倒杯水。”
  我知道他的脾气,不敢再问,起身倒了一杯水放在他的手里,他喝了一口放在旁边的桌子上,说:“十五岁那年,我在赵家庄联中读书,初二的时候有个叫芊芊的转学来到我所在的班级,老师把他安排她和我一张课桌。她很少说话,不和同学交往,经常一个人孤零零地发呆,对这个转来的小女生谁也没有在意她。”
  她住在离张赵家庄不远的一个村子里,每天放学后我和她会同走过一段路。一天放学时天已经暗下来了,我匆匆地走着,刚穿过小树林,忽然后来传来芊芊的惊呼声,我停住脚步回头看去,只见两条黑色的大狗追着她。我顾不了许多,弯腰从工地上摸起两块石头奔着两条凶狠的恶狗扔过去,畜生也是欺软怕硬的,看见石头向它们飞来,它们狂吠着跑开了。芊芊吓坏了,惊慌地躲在了我的身旁,我拍拍手上的泥沙,笑着说:“没事了,它们跑了,以后你遇到这样的情况只要弯下腰它们就不敢追你了。”她惊魂未定还是好奇地问:“为什么?”我说:“狗怕弯腰狼怕蹲,你弯腰狗就以为你拿东西打它,它就会逃开的。”
  “你们农村的狗太多了。”她看看身后的路,眼里是未散去的恐惧。
  从那以后,每天放学我会走在她的身后。她家住在村头,每次到了家门口都会对我回眸一笑,那笑淡淡的,柔柔的,像一股清丽的风,暖暖的味道。不知不觉我爱上了她的笑,虽然她长得不是太漂亮,那种独特的柔美却深深地吸引着我。于是我每天盼望放学,盼望和她一起走过那段泥沙路,盼望早点看到她的笑。后来我们熟悉了,路上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时候她会和我说话,慢慢地我了解了她家的情况,她家在距离这里一千多公里外的大都市,爸爸妈妈是一所高校的老师,一年前被下放去了东北。她从小体质弱,妈妈担心她受不了东北的寒冷,就把她留给了住在这里的舅舅。赵家庄联中的郭校长是她姥爷私塾时的学生,和舅舅从小就认识,于是她没费周折就成了这个班级的插班生。几年前他舅妈有病去世了,两个表姐出嫁,留下腿有残疾的舅舅孤身一人,芊芊的到来给舅舅寂寞的生活带来了活力,舅舅很喜欢这个乖巧的外甥女。谈到舅舅的时候芊芊的眼里闪着亮光,她说舅舅虽然腿脚不好,可是很有才气,写得一手好字,过年的时候很多人都求他写春联。
  “我这外甥女啊,就像这棵梅树,外表柔弱,内心刚强,小小年纪离开父母背井离乡来到这个陌生的地方,我看着都心疼,她反过来还宽慰我。”芊芊的舅舅看着雪花萦绕的梅树对我说。
  这是一个周六的下午,漫天大雪,厚厚的积雪阻挡了行人脚步,寒风夹着雪花飘到脸上让人难以睁开眼睛。到了芊芊家门口,她邀请我进去避避雪,我看看纷纷扬扬的大雪欣然同意了。她说:“舅舅不仅字写得好,还喜欢画画,特别是下雪天灵感特高,说不定今天就有一幅绝品雪舞梅花图问世呢!”我被她说得心里痒痒的,踏着没膝的积雪走进了院子。院子很大,中间一棵粗大的梅树,灰色的枝桠上点点猩红。芊芊说梅树是姥爷栽下的,姥爷是私塾先生,酷爱梅花,姥爷去世时后和父亲一样喜爱梅花的舅舅对这棵老树照顾得更加细心,每年春天爬到树上修建树枝,虽然树年龄很大了,依然枝繁茂盛。走过梅树来到屋里,屋的中间生着火盆,红红的火烘得屋里暖洋洋的。芊芊的舅舅正坐在火盆前,火盆上面的铁制三脚架上挂着锅,此时乳白色的热气从锅盖缝隙飘出来。看见我来了他非常热情,再三感谢我对芊芊的关心。
  坐下来闲聊着,一会儿饭熟了,他端下三脚架上的锅掀开了锅盖,玉米粥的香味迎面扑来,他热情地邀我吃饭。早晨喝了两碗玉米稀粥,这会肚子早就咕咕叫了。我也不客套,帮芊芊摆好了碗筷,香香的玉米粥,热乎乎的煮地瓜,一会儿我就吃得肚子圆圆的。吃完饭后,芊芊去洗碗,舅舅拉着我坐在门口看雪,我看到了他眼里的光亮。
  “好大的雪啊!”他搓了搓麻木的手,对坐在火盆前烤火的芊芊说:“芊芊,拿笔墨来,给舅舅露一手!”
  “哎!”芊芊爽快地应着,麻利地办过一张小桌子放在舅舅面前,接着拿来宣纸颜料,“舅舅,您可要构思好了,这些宣纸颜料可是最后一点家底,用完就没了。”
  “傻孩子,是舅舅让你露一手!”舅舅狡黠地说。
  “舅舅,我这水平哪敢在您老面前卖弄?”芊芊羞赧一笑。
  “小丫头还给舅舅卖关子,你妈妈画梅花可是得到你姥爷的真传,有这样的妈妈闺女差不到哪里!”
  “舅舅谦虚了,姥爷可是一起教你们的,妈妈说你画梅更是一绝,可以画出梅的灵魂!”
  “唉,那是当年,这些年总是想着种地干活填饱肚子,那点技艺早就随着地瓜种在地里了哦!”舅舅长叹一声,眼里闪过一丝落寞,他慢慢地铺开纸张,深沉地看着芊芊,说:“画吧,你是你爸爸妈妈的希望,不要因为跟着舅舅把自己的技艺耽搁了!”
  芊芊点了点头,拿起了画笔,捏一点需要的颜料到一边的小盘子里,她推开了掩着的风门,聚精会神地看着院里的梅树,看着雪花飘落到梅花上。她思索了一会,迅速地悬腕提笔,黑色的树枝在纸的左端向右边慢慢蔓延着。我屏住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雪白的宣纸上一枝灵动的梅缓缓出现在眼底,枝桠间错落有致开出了朵朵紫红色的花朵,或含苞待放,或显露娇艳……艳丽而不妖,清幽而淡雅,苍古而清秀。我看看院里的梅树,低头看看画中的梅,几乎一模一样。还在惊愕间,芊芊的梅花图接近尾声,她画完最后一朵梅花,指着右上角的空白处说:“老舅,剩下的交给你处理了。”舅舅也不推辞,接过毛笔沉思了一会,几行苍劲刚健的蝇头小楷跃然纸上:铮铮铁骨傲风霜,笑展娇颜吐芬芳。谁说寒梅独自赏,自有雪花吻梅香。
  “好诗,好字,可惜我的画欠火候!”芊芊的话语里带着自责,“我妈说你的字得到姥爷的真传,果然不假!”
  “芊芊,原来只是知道你的学习好,没想到画也这么棒啊!”我对这个充满才气的纤细的女孩充满了敬佩之情,一股异样的情愫在心里生升起,“芊芊,你真了不起!”
  “少捧我了,我没有好好学画,只是妈妈画画的时候我在一旁看,时间久了,就胡乱涂一些。”在我的目光下,芊芊羞红了脸。
  舅舅插话说:“芊芊和她妈妈一样特别聪明,后来父亲的老同学,那个在城市大学当教授的高军来家里做客,非常喜欢她就认她做了干女儿带走了她。”
  芊芊说:“你的字好,妈妈说她这一生也学不来你的字呢!”
  “净听你妈吹,舅舅如果有那本事早就当老师了,还轮到她?”
  “妈妈说你为了照顾姥姥姥爷才把机会让给妈妈的。”
  “你妈说得也是实话,她是女孩子,干不动农活的。”想起妹妹走时的情景,舅舅唏嘘道:“应该感谢高军,是他把你妈妈带到城里,你妈妈才有机会读书做了老师,只是没想到这次运动你爸爸妈妈会犯错误被下放到了东北。”他说着神色黯淡下来。
  “舅舅,不说那些不高兴的了。”
  “好,不说了,咱们看雪。”
   “爸爸说,妈妈就像梅花,铁骨铮铮。妈妈说,梅花也有柔软的一面,只是它不愿把自己的脆弱展现在外。”芊芊看着门外纷飞的雪花沉默了,雪依然在下,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她托着腮幽幽地说:“舅舅,我想妈妈了,前几天妈妈来信说,那里零下几十度,她和爸爸冒着严寒往地里运粪,妈妈那么柔弱的身体怎么受得了……”
  芊芊的话让我想起了父亲,父亲此时一定弓着腰拿着沉重的扫帚在扫雪,七十岁的老人要一个人把村里大街小巷的雪扫干净,然后把它们堆积到墙边角落处。记得一次大哥二哥看着心疼偷偷地去帮忙,被书记看见说两个哥哥妨碍了四类分子改造,被罚去了三个工,扣发了三十斤口粮。
  我的眼睛湿润了,芊芊的眼眶也湿润了……
  舅舅抚摸着她柔软的头发说:“你们别难过,都会过去的,你们看,冬天已经来了,春天还会远吗?”
  “冬天已经来了,春天还会远吗?”我和芊芊小声地重复着舅舅的话。
  那天傍晚我回家,芊芊把画送给了我,我把画贴在了床侧的墙上,每天睁开眼就看见。我喜欢画,更喜欢画画的人。每天坐在她身边是那么的幸福,芊芊好像读懂了我的心事,星期六的时候总是邀我去她家。我们在梅树下安放一张小桌子,我看她画画,她教我练习书法,艰难的日子因为彼此相依变得特别温馨……
 


输入


  说道这里他停住了,沉浸在那段尘封的回忆里。
  我静静地等待着,明知道这段美好的爱情没有结局,我还是等待着。
  “我不该对你讲这些的。”他喝了一口水,再次握着我的手。
  “我想知道你的故事,后来呢?”
  “后来?”他看着即将落山的太阳说:“高中毕业后,我回到家里去生产队劳动,芊芊因为郭校长的关系到联中做了一名小学老师。想她的时候我就去看她,晚上下工后,我顾不得吃饭摸着黑步行五公里来到她家,我们坐在梅树下看星星看月亮……”
  “那年年底,芊芊接到妈妈的来信,让她和我一起去东北过年。”他看看我,沉默了一会,接着说:“那时候出门离不开大队的介绍信,我为了得到介绍信,去给你姑妈家写对联,在那里遇到了你……”
  “我想念芊芊,在院里栽下了这棵梅树,看着梅花开,我就会想起和芊芊在一起的情景,很多次我想对你好,想尽一个丈夫的责任,可每当这时芊芊那双无奈的眼睛就会出现在我的眼前……”
  “不要说了,怪我,是我破坏了这段美好,是我害了你们……”我哽咽着打断了他的话。
    “不怪你,是命运的安排。后来我想明白了,我和芊芊本是两条直线上的人,不会有交点的。”他给我擦去了泪水,继续说:“这些年是我对不起你,让你受了那么多委屈,你是一个好女人,贤惠,孝顺,给我养大了儿子,无怨无悔地操持着这个家。”
  “都怪我太执着了,如果早知道你们的故事我一定会离开的,让芊芊回到你的身边。”
  他摇了摇头说:“芊芊第二年春天走了就没有回来,我们也失去了联系。十几年前芊芊的舅舅去世时,我抱着侥幸去了,希望芊芊回来给舅舅奔丧,可是她没有来,芊芊的大表姐告诉我,芊芊在东北生活了两年,后来爸爸妈妈落实政策回到了南方,她考上大学,毕业后留校做了老师,几年后和同院校的一个博士生导师结了婚,有了一对双胞胎女儿,生活得非常幸福。我知道芊芊离我越来越远了,曾经的美好永久地留在记忆里。直到这时我才转过身,才发现身边的你默默地承受着煎熬,我悔恨,我的心在流血,在绞痛,我对不起你。我把那幅画埋在了梅树下,让它消失在遥远的梦里吧!”
  他站起身轻轻抚摸着树干,自言自语道:“十几年了,梅不再开花,雪花不再恋梅,只有萧瑟的树枝在寒风中呜咽……”
  三个月后,他患了肺癌,经医生诊断为晚期,预示着生命即将结束。
  月光皎洁的夜晚,我呆坐在梅树下,他走了过来,轻轻地拉着我的手。
  我含着眼泪说:“他爸,我在这里等你,这辈子欠我的,下辈子你一定要还给我!”
  他深情地说:“我记着呢,下辈子一定好好待你!”
  ……
  这时,起风了,风带来了细碎的雪花,凋谢的梅花和着雪花随着风飘落下来……

【编者按】一篇让人喟然而叹的情感小说!小说采用倒序手法,以第一人称讲述了一个凄美感人的爱情故事。小说中的我虽然识字少,只想找个自己喜欢的有文化的丈夫。二十岁那年年底我去姑妈家要年货,碰上和表哥在院子里写春联的华,我对华一见钟情。在身为村大队书记姑父的提亲下,我于第二年如愿以偿地成了华的新娘。然而,我的新婚之夜却是蜷缩在床角流着泪度过的。新婚之夜的寂寞继续延伸了两个月,华的漠然引发我压抑已久的愤懑,就在这一次发泄中我知道我们的婚姻根本是交易,华恨这桩婚姻。也是在这一次倾吐后,华第一次搂住了我。春天,华给院子里栽了一棵梅树,细心打理,春夏秋冬站在梅树下吟诵,沉默寡言的他只有在梅花树下低吟才会笑一下。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喜欢站在梅树上凝视?我不知道他的心情为什么会一直不好?在他去世的三个月前,我才知道他与一个喜欢画梅花的姑娘的恋情。造化弄人,我偏偏就遇见华,无意破坏了一段美好爱情。小说行文自如,结构严谨,情节一波三折,现实与回忆交替,描写细腻生动,人物刻画逼真入微,。力荐赏析!【编辑:红叶摇秋风】

优秀作者

幽谷静雅

出生于70后,沂蒙山深处的农家女子。自幼喜爱文学,初中时代,曾受一著名的散文大师指导,后因家庭情况,而辍学务农,后参加工作,从事文秘工作。近几年,又重新拾起文字,以期去圆曾经的文学梦,走出自己的人生路。 2014年11月30日注册江山,2016年进驻荷塘,至今发表作品80余篇,其中精品推荐55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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